進了左跨院,梅姨娘才把單子遞過去:“悠悠,來瞧瞧,太太給你的嫁妝單子。”
誰不喜歡錢啊,何況這是以後自己吃飯的依仗,檀悠悠立刻沖過去接了嫁妝單子,美滋滋地看起來。
渣爹和周氏雖然會經營,但擱不住家裡人多底子薄,所得有限,檀悠悠得到的陪嫁多是這幾年在秋城置下的田畝鋪子。
她一目十行,翻到後頭,乍然看到竟然有京城的鋪子,先就驚了:“為什麼會有這個?”
渣爹不是京城人氏,出身寒門,周氏娘家卻是京城的,所以這顯然是周氏的嫁妝産業。
梅姨娘也吃了一驚,沉思片刻,擡頭看向檀悠悠:“悠悠,姨娘有事要和你商量。這鋪子……”
“我們不能要!是吧?”檀悠悠知道梅姨娘想說什麼,搶先說出來:“這應該是三姐姐的嫁妝。”
梅姨娘道:“是,太太補償你的。但咱們不能心安理得的拿。”
如若對方兇惡無恥不像話,不給也要想法子摳些出來,但對方明理坦然大方,這就不好拿了。
何況梅姨娘還擔心拿了這嫁妝,會給檀悠悠惹下麻煩,說到底,将來還得依靠娘家撐腰,周氏的幾個子女隻要想起那個鋪子心裡就不會舒坦。
檀悠悠深以為然。
次日,母女二人去到正院,周氏正在屋裡待客,梅姨娘就要告辭,張婆子笑着走出來道:“太太請姨娘進去呢。”
沒叫檀悠悠,她也就很有眼色地告辭:“那我先回去了。”
梅姨娘進了屋子,隻見兩個官媒坐在那兒,和周氏相談甚歡,原來是檀如意找的婆家有眉目了,要她一起參詳。
這也是喜事一樁,梅姨娘笑吟吟地在周氏身後立了,靜聽媒人細說。
檀悠悠慢吞吞地邁着螞蟻都踩不死的步伐,沿着樹蔭躲着陽光往左跨院走,走着走着,不遠處有人咋呼呼地尖叫起來:“啊!蛇!”
蛇?檀悠悠奇怪了,好端端的哪裡來的蛇?
她停下腳步探着頭往前看,隻見檀如慧、檀如玉二人站在月亮門前,滿臉驚恐的看着她,其中檀如玉的手還指着她,顫巍巍的。
???檀悠悠滿頭問号,順着她們的目光扭着頭往回看。
“啊!”随着柳枝歇斯底裡的尖叫,她的瞳孔急速縮小,整個人都僵住了。
一條碧綠色的蛇,從她頭頂的樹枝上倒垂下來,三角形的腦袋距離她不到五厘米遠。
血紅豎瞳的蛇眼冷冰冰地盯着她,脖子僵硬地舉着,是準備進攻的姿勢。
是劇毒的竹葉青!
檀悠悠全身的血都涼了,有那麼一瞬間,她不能動不能呼吸不能思考,她就那麼呆呆地站在那裡,和那條蛇對視着,彼此僵立不動。
“跑啊!五姐姐,快躲開!”檀如玉尖叫着,聲音嘶啞難聽。
柳枝回過神來,胡亂地揮舞着手臂想要去抓蛇。
就在此時,倒垂着的蛇閃電般發起攻擊,直撲檀悠悠挺翹的鼻尖!
“啊!”女孩子們尖叫成一片,聲震雲霄,檀如玉不忍細看,将手遮住了眼睛。
“啪!”的一聲響,一定是檀悠悠被蛇咬了之後倒下去了!檀如玉捂着眼睛嘶喊:“五姐姐!五姐姐!快來人啊!救命啊!”
“啪!啪!啪!”又是幾聲響,檀如玉大哭起來:“五姐姐,五姐姐!”
“别嚎了!”檀如慧啞着嗓子使勁拽她的袖子,“你看!”
檀如玉大哭:“我不敢看!”
“啪啪啪啪啪啪!”奇怪的聲音響個不停,越來越大聲,就像是什麼東西被用力砸在地上的聲音。
“六小姐别怕,沒事了!”聞聲趕來的仆婦勸着檀如玉,聲音同樣很奇怪,壓抑又嘶啞,仿佛是見着了不得了的事情。
檀如玉這才松開蒙着眼睛的手掌,淚眼模糊地看過去。
隻見“應該被毒蛇咬了倒在地上”的檀悠悠,好不好地站在那裡,手裡拎着個東西,用力往地上摔,是那種來回上下左右的摔,動作又快又狠。
她每摔一下,那東西就在空中劃出一道綠色的弧線,再發出“啪”的一聲響。
這是?
檀如玉看不懂。
“是剛才那條毒蛇。”檀如慧咽了一下口水,臉色慘白。
檀如玉擡頭看向樹枝間,那條碧綠色的蛇已經不見了。
她木然轉動眸子,終于看清楚檀悠悠抓在手裡上下來回左右用力摔打的東西是什麼。
是那條傷人的毒蛇。
它不知怎麼落到檀悠悠的手裡,被她抓着尾巴,摔打了千百萬遍,摔得凄慘萬分。
檀悠悠終于停下,把蛇扔在地上,半彎着腰急促地喘氣。
那條可憐的蛇,軟哒哒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很顯然,脊柱全被摔打得散了架。
檀如玉嫣紅的小嘴慢慢張大,傻傻地看着檀悠悠,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剛才的事情超出了她所能理解的範疇。
檀如慧急促地喘了一口氣,朝着檀悠悠沖過去:“五妹,你還好吧?有沒有傷到哪裡?”
“有。”檀悠悠黑幽幽的眼睛轉向她,眼淚奪眶而出:“我,我好怕……哇!”
聲震雲霄,無數栖鳥盡被驚飛起。
檀如慧僵硬地抱着嚎哭不休的檀悠悠,一任她把眼淚鼻涕盡數擦在自己新做的秋衣上。
一個小厮走過來,大着膽子用棍子撥弄地上的死蛇,然後用複雜的眼神看向檀悠悠。
檀悠悠沒注意,隻管八爪魚一樣地緊緊纏住檀如慧,恨不得整個人挂在檀如慧身上。
太可怕了,嗚嗚……冷冰冰的軟體動物……她竟然抓着它摔打了那麼久!
聽說蛇身上的寄生蟲很多的!不知道她的手會不會沾染上那可怕的玩意兒!
檀悠悠将手放在檀如慧的新衣服上,使勁地擦啊擦。
檀如慧以往最在意自己的穿着,尤其新衣服是不能碰的,今天卻是罕見的不聲不響,由着檀悠悠糟蹋。
“怎麼回事?”周氏和梅姨娘、檀同知等人匆匆趕來,看到這個樣子,頭皮發麻,一疊聲地問:“有沒有傷到人?有誰被咬了嗎?”
所有人都不說話,全都齊刷刷地看向還在抹眼淚的檀悠悠。
梅姨娘雙腿發軟,“咚”的一下跪倒在地,上牙磕着下牙,勉強成調:“悠……悠……”
檀悠悠終于放棄禍害檀如慧,狂奔到梅姨娘身邊,有條不紊地先把梅姨娘的兩隻手臂抓起來搭在自己身上,再靠在她懷裡張着嘴巴使勁地嚎,其模樣之醜陋,慘不忍睹。
“蛇被摔成了肉醬。”小厮瞅着痛哭不止的五小姐,咽着唾沫,小聲向檀同知、周氏彙報。
檀同知到底見過大世面,鎮定地上前用棍子挑起毒蛇放在眼前細看,那蛇果然死不瞑目,死狀極慘。
“我要把它做成蛇羹!竟然敢咬我!”檀悠悠哭累了,趴在梅姨娘懷裡癟着嘴發狠。
“咳咳……”檀同知使勁咳嗽,試圖用掩蓋閨女的生猛可怕:“這孩子被吓壞了,胡言亂語,胡言亂語,快把這玩意兒收起來,不許聲張!”
秋城涼爽,城裡更是難得見蛇,這種劇毒之蛇莫名其妙出現在自家後院,明顯是有人使壞。
案子要查,閨女的名聲也要。
生捉毒蛇,并把毒蛇摔成肉醬,還要做成蛇羹的姑娘,怕是沒人敢娶,裴融那種死闆較真的性子隻怕更不能接受……
哎喲……檀同知慶幸女兒死裡逃生的同時又愁得牙齒痛。
等到忙亂結束,天也盡黑了。
一家子晚飯也沒吃,全都坐在正房裡聽檀同知發作下人。
檀同知審案有一套,先是封閉家門,把所有仆從盡數鎖在家中,再将當天值守的下人一一拘禁起來、分頭細查細問。
這一天有誰進出過,做了什麼,證人是誰,都要記錄在案。
審了下人,又來審幾位姨娘和子女,尤其是最先發現毒蛇的檀如玉和檀如慧,被問得最多。
檀如玉膽子小,來來回回就是那幾句話:“四姐姐說,有官媒上門,讓我陪她去打聽打聽,走到月亮門那裡,剛好看見蛇……”
檀如慧則是垂着眼皮,緊緊揪着帕子,含含糊糊:“我就是好奇,沒想做啥,走到那裡剛好看見蛇……”
“如慧。”檀同知緊緊盯着她,溫和地道:“聽人說,你似乎并不怎麼怕蛇,在場的人中,屬你最鎮靜。”
檀如慧吓了一跳,使勁搖手:“不,不,爹,女兒怕的,女兒是吓得說不出話來了。”
檀如玉“咦”了一聲,說道:“四姐姐确實不怎麼怕,最先是她看到蛇的,五姐姐要被蛇咬,我不敢看,也是她一直看到尾……”
“你胡說八道什麼!”錢姨娘突然跳出來指着檀如玉罵:“六小姐曉不曉得亂說話會害死人的?”
檀如玉就咬着嘴唇不吭聲了,崔姨娘卻不緊不慢地道;“錢姐姐這話我聽不懂,六小姐隻是說出自己看到的事實,怎麼就害死人了呢?你這麼着急做什麼?”
“放屁!誰着急了?”錢姨娘叉着腰,氣急敗壞:“你倆什麼意思啊?難不成把四小姐踩下去,好處就是你們的啦?”
“姨娘!”檀如慧紅了眼圈,叫道:“你胡說什麼?”
錢姨娘氣哼哼的,也紅了眼圈:“我怎麼就是胡說八道了?好處都是别人的,壞事都是我們的,我怎麼就這樣命苦呢?”
“行了!都給我住嘴!”檀同知驚雷似的吼了一聲,冷冰冰地看着幾個妾室庶女,緩緩說道:“如今老爺是要查案,查究竟是誰想要害人!你們倒好,壞人沒找出來,先就自己咬上啦?”
錢姨娘并不怎麼怕他,哭得更厲害了:“老爺,明明是她們要害我和四小姐!你追着四小姐問這種話,莫不是懷疑我們?”
檀同知想要斥罵錢姨娘,錢姨娘反而揪住他的袖子嬌滴滴地拖着聲音哭道:“老爺忘記當初是怎麼和奴家說的了嗎?是嫌奴家老了,所以才要偏心成這樣?”
“噗……”不知是誰忍不住笑了一聲,檀同知老臉一紅,用力甩開錢姨娘的手,冷着臉道:“把錢姨娘、四小姐、崔姨娘、六小姐統統帶下去,分别關押起來!”
“為什麼呀?老爺?我們做錯什麼啦?”
“不要啊!老爺!我們沒做什麼呀!”
“爹,爹,饒命啊……”
幾個女人哭鬧成一團,緊接着,這兩個姨娘生的男孩子也跟着哭喊求饒,如同千百隻鴨子在聒噪,吵得人心煩意亂,頭暈眼花。
檀同知被他們抱着腿、扯着袖子,又哭又鬧的,搞得十分頭大且無奈,隻好求助地看向周氏。
周氏坐在椅子上,手裡拿着扇子,氣定神閑地看着這一幕,不時回頭小聲和梅姨娘、檀悠悠說兩句話,全然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模樣。
“唰!”的一聲響,檀同知的袖子被錢姨娘撕爛了,他終于忍不住,哭喪着臉求饒示弱:“太太!你行行好,倒是管一管啊!”
周氏這才輕咳一聲,端正坐姿,說道:“行了,錢姨娘、崔姨娘,今天這事兒不是要害誰、故意針對誰,隻要你們和這事兒沒關系,斷然不會扯上你們。
若是胡鬧不休,找不出壞人,改天也放一條毒蛇在你們屋子裡,咬傷孩子們,那可怎麼辦?你們放心,這事兒沒查明之前,幾個男孩子都交給我照管,一絲一毫不會傷到。”
奇迹出現了,錢姨娘和崔姨娘都放開檀同知,梨花帶雨地哭道:“是,全憑太太做主。”
周氏揮揮手,兩個姨娘就和檀如慧、檀如玉抹着眼淚,跟着下人回房關禁閉去了。
屋子裡的氣氛頓時陷入奇怪的尴尬中。
老爺說話不算數,太太說話才算數,真不知道誰才是一家之主。
然而檀同知并沒有讓這種尴尬持續太久,他很快振作起來,自個兒把袍子整理清爽了,捋着胡須人模人樣地道:“太太真是賢内助啊,把家交給你老爺放心!”
說到這裡,他故意停下來,含情脈脈地看一眼周氏和梅姨娘,再慈愛地看向檀悠悠:“别怕,我一定把壞人抓出來!膽敢暗害我檀某的家小,他不要命了!哼!好了,現在老爺繼續審!”
等到檀同知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出房門,周氏和梅姨娘對視一眼,又分别低下了頭,表情都是一言難盡。
檀悠悠歎為觀止,除了膜拜還是膜拜,果然一切存在都是合理的。
檀同知倒也盡職,飯都沒吃,一直查到半夜三更。
檀悠悠先還等着,後來實在太困,就歪在周氏的榻上睡着了。
等到醒來,天已大亮,外間傳來周氏和梅姨娘的說話聲,低低的,說些什麼她也沒能聽清楚。
她正想起身,門簾被人掀起,檀如意輕手輕腳地走進來,二人目光驟然對上,都有些尴尬。
“三姐姐來了!”檀悠悠率先打破沉默,一如既往地笑眯眯。
檀如意小心翼翼地道:“我來看看你,你好些沒有?不生我氣啦?”
“我隻是有點受驚吓,其他沒啥。”檀悠悠道:“本來還生氣的,你傷了我的心。不過想到既然決定要嫁裴融,你也受到懲罰知道了錯,就不必再和你死犟着不往來了。讓你心懷内疚,總比鬥雞似的啄個你死我活好。”
檀如意臉上浮起一層绯紅,理着裙帶小聲道:“為什麼呀?”
檀悠悠直白地道:“讓你心懷愧疚,就能問你讨要好處。和你做仇人,啥好處都撈不着,我豈不是更吃虧!”
檀如意眼裡浮起一層淚花,咧着嘴笑了:“我聽太太說,你們不要京城裡的鋪子做嫁妝,想退回來,拿着吧,那就是給你的補償。太太說,這是為了讓我記着教訓。”
檀悠悠搖頭:“我不要!一個鋪子就想打發我?不幹!”
她不要将來有些人看到鋪子就覺得戳眼睛再給她找麻煩,堅決不要。
“那你想要什麼?我什麼都沒有,窮得很!”檀如意又将暴躁,門“哐”的一聲響,檀大少爺檀至錦跑進來,興奮地道:“放蛇的壞人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