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西京城大約有個兩三天路程的地方,是一片連綿不絕的山。
山中某處一個山窪裡,有一座小小的院子。幾間看上去有些年頭的茅草房頂上新蓋的谷草還泛着金黃,荊棘圍着的小院子裡打掃得一根草棍和一顆碎石都看不到。
後院有幾分收拾得很平整的地,種着蒜苗,小蔥,青菜,還有幾根南瓜,南瓜藤上挂着幾隻已經在變黃的大南瓜。幾隻雞悠閑地在裡面刨着土坷垃,不時發出幾聲咕咕的叫聲。
夏瑞熙現在就住在這裡。她不知道這個地方歐青謹是怎麼找到,并從什麼時候開始弄的。雖然隻是三四間茅草屋,裡面的用具擺設也與普通山裡人家無異,可是都很舒适很幹淨。
居中一間房中要大些,夏瑞熙準備的那個産包,還有孩子和她的常用衣物,就擺在床頭上。床下面的瓦罐裡,藏有一些銅錢和碎銀子,菜地裡還埋得有金銀。夏瑞熙一想到這個就難過,因為将來她可能會帶着孩子依靠這些冷冰冰的東西過一輩子,而不是歐青謹溫暖有力的懷抱和肩膀。
花老虎指着對面陡峭入雲的山崖神秘兮兮地告訴夏瑞熙,還有一座房子在上面,那裡的地窖中藏有很多糧食,臘肉,風雞,油,糖,鹽,總之足夠他們吃很久。
她現在身子重,不能走那樣陡峭的山路,等她把孩子生了,他們就可以搬到崖上去,那裡比這裡好住,也更隐蔽。
夏瑞熙坐在房檐下,用手搭了個涼棚往對面望去,白花花的山崖反射着陽光,刺得她的眼睛生疼,心裡更痛。
那天她在喝了歐青謹端給她的一碗湯之後,隻記得自己的眼皮很沉重,隻想睡覺。歐青謹和她說了些話,每一句都像是飄在遠處的,模模糊糊,很不真實。
她隻記得他說讓她等他,其他都沒聽清楚。
醒來時她身上有股異味,其實就是很臭,穿着粗布衣裙,頭上包着的粗布帕子遮了半張臉,身下是一張嘎叽嘎叽響的牛車,拉車的老黃牛慢吞吞的,可是車走起來很平穩。趕車的是花老虎,他穿的粗布衣裳和草鞋。
要是有人問起,花老虎就故作神秘地說她得了肝病,要送回老家去等死,還誇張地比比肚子:“看看那肚子,都成什麼樣子了?”
那些人看向夏瑞熙的眼神中,就多了幾分同情和忌諱。夏瑞熙擡起手來瞧,果然自己的皮膚透着一種不正常的金黃色,加上浮腫,說她沒病人家都不信。她猜着,大抵和歐青謹喂給她吃的那藥逃不了幹系。
沒人的時候,她也問這其他人到哪裡去了,歐家到底怎麼了。花老虎一個眼風掃過來,我不知道,我隻知道要保證你的安全。
他指着早就帶了孩子來這裡等着的王周氏:“她的任務就是讓你平安生下孩子,幫你帶孩子。”然後就看着她:“你的任務大概就是好好生孩子。”
再問,他就煩:“我又不是千裡眼順風耳,我怎會知道西京城裡怎樣了?反正我走的時候,到處都好好的,四少爺也很好。他不是讓你等他嗎?你等着就是了,怎麼那麼多話。别問我幹嘛他不和你一起走,你是他老婆,可他爹娘也還在那裡。”
夏瑞熙被他噎得找不到話可說,生了一回悶氣之後,又主動調理心情,不想讓孩子受到她情緒的影響。
王周氏找不到話可以安慰她的,隻是很淳樸地跟她說,她的肚子形狀尖尖的,很緊實,肯定是個兒子。又絮絮叨叨地告訴她,自己接生的手藝在十裡八鄉是有名的,在她手下接生的孩子少說也有幾百了,從來沒出過什麼問題,讓夏瑞熙一定放心。
王周氏會接生,還是一把好手,她從來就不知道,可是歐青謹卻知道,大概是花老虎告訴他的吧?想到歐青謹對她周全的安排,夏瑞熙不禁微笑起來,目光投向那條通往山窪的路,他什麼時候才會從那裡出現呢?
這是一座很大的山。叢林密布,地勢險要,同時,也很偏僻荒涼。放眼望去,到處都是白花花的山崖,有些人家就住在高而陡峭的山崖上。
用花老虎的話來說,早上把關了一夜的雞放出來,雞歡喜得暈了頭,猛地往外沖,結果就直接沖下山崖去,這家人就算再舍不得吃雞也得吃雞。
她不是沒有想過自己的這個孩子究竟會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出生。就算是生在監獄之中,或是荒郊野林,或是奔逃途中,她都有心理準備。
她隻是沒有想到自己的孩子即将出世時,歐青謹、純兒、良兒、歐二夫人、夏夫人,這些熟悉的人,一個都沒有在身邊。想到未來,想到歐青謹,她寂寞擔憂得無以倫比。
随時在她面前晃的,隻有花老虎的黑臉白牙,王周氏那張沉默寡言的臉,還有小黃屎那經常淌了老長,像蛛絲一樣閃閃發光的口水。
小黃屎已經一歲多,會走路了,隻是還不會說話,不管高興不高興,隻會傻傻地喊:“啊!啊!”
他很喜歡夏瑞熙,在花老虎去山林裡轉悠開荒地,王周氏忙着準備飯食,或是在地裡忙活的時候,就是他在夏瑞熙的面前晃來晃去,整天弄得像個小泥猴。
他偶爾會把一隻扭來扭去的大肥蟲抓在手裡,興沖沖地拿去給夏瑞熙看,吓得她尖叫,他又呵呵地笑。也會撿塊很難看的,灰撲撲的石頭或是雞掉在地上的毛放在夏瑞熙的手裡,口水淌得滴到她的手心上,然後讨好地看着她笑。
夏瑞熙就從桌上的小藤箱裡拿一小塊糖遞給他,糖的大小剛好夠他舔幾舔,又不至于滑到喉嗓子裡會噎着。
這個時候小黃屎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就會放出光來,興奮地揪着夏瑞熙的袖子大聲地:“啊!啊!”還夾雜着不純正的“娘!”
聽見聲響,王周氏就會急吼吼地跑進來,一把将他拉開,抱歉地看着夏瑞熙衣袖上鮮明的手指印:“少奶奶,實在是……不要慣他,這糖是留給您生孩子用的。”
夏瑞熙笑着拍拍袖子:“左右都是你洗,不怕。糖麼,我一個人也吃不了多少,能哄孩子高興,我也很高興。”
王周氏尴尬地搓着手,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隻是做事情的時候,會分外用力,端上來的飯菜,也會盡量變着花樣做。一閑下來,就拼命地做針線活。
白天的日子還好,隻是每到夜裡,山裡的秋夜很涼,身邊總是缺了一個人,手足都有些冰冷。雖然擔心害怕,但她總是安慰自己并相信歐青謹會好的。
日子過得飛快,這天早晨,花老虎在劈柴,王周氏在準備早飯,夏瑞熙坐在院子幫擇中午炒菜要用的蒜苗。
一種不同尋常的痛突然從她腹中傳來,仿佛是痛經一樣的感覺,卻又有所不同,很快冷汗就浸濕了她的秋裳。
王周氏聽見聲響,忙丢下手裡的活計跑出來:“不是還差四五天麼?怎麼提前了?”
夏瑞熙顧不上回答,提前幾天退後幾天都是很正常的。
但王周氏也不是要她回答,隻是自言自語兩句罷了。王周氏先招呼花老虎把夏瑞熙扶到裡屋,又讓花老虎去燒開水,她自己則麻利地忙着準備接生要用的東西,這個時候夏瑞熙事先收好的産包就起了關鍵性的作用。
王周氏洗了手就要把手伸進夏瑞熙的裙子裡去探,夏瑞熙尴尬地指着那瓶烈酒道:“你用那個擦擦手,再給我擦一下那裡,然後再瞧吧。還有,記得把剪子用沸水煮一刻鐘。”
王周氏一愣,見夏瑞熙認真的樣子,覺得夏瑞熙大概是嫌她髒,也就默不作聲地依言做了。探了之後,她很有把握地說:“先吃點東西等着,還有些時候。你要是疼得受不了,可以喊。”接着洗手去打雞蛋,又讓花老虎宰雞熬湯等着。
夏瑞熙忍着沒喊,她覺得自己要保持體力。雖然一點都不想吃糖水雞蛋,她還是忍着把一大碗全都吃了,沒有剖腹産,沒有催産素,沒有大夫,沒有歐青謹,她隻能完全依靠她自己,還有王周氏。
王周氏看着夏瑞熙吃了東西,又坐着等了很久,才說:“差不多了。”二次再看宮口開了多少的時候,不用夏瑞熙吩咐,她自己先就用烈酒擦了手。
有好幾次,夏瑞熙都覺得自己撐不下去了,隻覺得人生最痛苦的事情莫過于此。她不會用力,在王周氏讓她用力的時候,她咬着牙把床頭的欄杆給蹬斷了。
王周氏被夏瑞熙給吓了一跳,她覺得這些少奶奶們平時就是嬌養慣了的,身子骨肯定不行,誰知道竟然能把床欄杆給蹬斷了。她怕夏瑞熙吃不得這個苦,會撐不住,不停地安慰夏瑞熙:“四少說過高矮就是這兩日,他一定趕來的,興許這會兒就在路上,您要撐住啊。”
夏瑞熙不停地點頭,她腦子裡亂糟糟的,王周氏說什麼,其實她都聽不進去,隻覺得煩,也不想喊叫,隻想解脫。除了痛,其他的她都沒放在心裡,也忘記了害怕,一門心思隻是發狂地想,快些結束,快些結束就好了。
直到那一聲響亮的嬰啼響起,夏瑞熙才算松了一口氣,當時她唯一的想法就是“總算是解脫了”
其實,夏瑞熙是很幸運的,大約是因為平時注意飲食和加強鍛煉的結果,孩子并沒有怎麼折磨她。從陣痛到孩子的頭出來,不過就是花了四個多時辰。孩子抱出來的時候,太陽的餘晖正好照進窗來,映得屋裡亮堂了許多。
王周氏高興地抱孩子給她看:“恭喜四少奶奶,果然是個小少爺,長的很周正,肥頭大耳的,定是個有福之人。”
這是母子倆的一次見面,孩子的頭發黃疏疏的,眉毛看上去也不是很好,緊閉着小眼睛,沒幾根睫毛,左手握成小拳頭放在嘴邊,耳朵上毛茸茸的一層胎毛,皮膚不算太皺,但也看不出什麼好看或是不好看來,但是很安靜。體型并不大,夏瑞熙估摸着大概也就隻有三千克左右的樣子,這大約也是她比較好生産的原因。
隻要健康正常就行了,好看不好看的,還在其次。夏瑞熙喘了兩口氣,指揮王周氏洗手消毒給孩子剪臍帶。
王周氏撈起剪子,夏瑞熙忍着痛,讓她把燈燃起,把剪子在燈上烤一下,拿那瓶烈酒就着産包裡的幹淨棉花擦擦剪子,再給孩子擦一下臍帶上要剪的部位。
缺醫少藥的,多有幾道防護手續總要安全些。夏瑞熙最害怕的就是破傷風,但這個時候,可沒有什麼破傷風疫苗可以給孩子注射,一旦感染,差不多就是百分之百的死亡率。
王周氏覺得夏瑞熙的事兒有些多,自己生過兩個孩子了,也沒什麼穩婆,就是婆婆接的生。然後她自己手下過的産婦和孩子也多的是,她算是講究的,還洗洗手用剪子。有些人根本就不洗手,家裡沒剪子,就用的瓦茬給孩子割臍帶。孩子養活了,那好,要是養不好,說明他和這家人沒緣分。
但她不敢不聽夏瑞熙的,怕以後真要是怎麼的,她會擔責任讨埋怨,所以還是依言做了。
剪了臍帶,王周氏順手拿起一塊布巾給孩子擦了擦,就要包起來。
夏瑞熙道:“别忙,給孩子擦洗一下。”從産道裡出來,羊水,血污,什麼都有些,要不洗一下,髒死了。
王周氏想說,孩子要三天以後才洗,但瞧着夏瑞熙表現出來的那副固執,不容辯駁的模樣,歎了口氣,也依言做了。
夏瑞熙有些不放心,忍着痛看王周氏給孩子擦洗,盯着她的手:“手擡着他的脖子,别碰着他的臍帶,對,注意水别濺上去。嗯,從包袱裡另外拿塊幹淨的布巾給他擦水,對,再拿包袱裡的那塊繃帶給他輕輕地綁在肚臍上,就是這樣,尿布在那裡,拿粉藍色的那床包被把他包起來。綁松些,不要太緊。嗯,可以了,把他抱給我。”
“少奶奶懂得真多,還知道怎麼帶孩子呢。”王周氏邊笑邊麻利地給夏瑞熙收拾幹淨身上,又換了床單被褥,才去打掃屋裡。屋裡一大股子血腥味,也不知道要多少天才能散去。
王周氏正在想這個問題,夏瑞熙又說:“把窗子打開一條縫,散散氣味吧?”
王周氏吃驚地拒絕:“不行,冷風吹了以後會得月子病的。”
夏瑞熙搖頭:“不要緊,你開一條縫,吹不到我身上。去去這味兒,我要被熏暈了。”
還是那副倔強樣兒,王周氏很為難,最後把窗子開了一絲縫,再回頭去瞧夏瑞熙,隻見她已經忍着痛把孩子放在胸前,扯扯他的小耳朵,把他弄醒,試着讓他吮吸一口初乳。
王周氏就歎了一口氣出去端雞湯,她以前沒發現這個四少奶奶遇事這樣冷靜,這樣倔強好強,疼成那個樣子,都沒哭喊一聲,眼淚都沒有一滴,更沒有喊過歐青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