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人蘭湘望着樂師的背影,幽幽一歎。
“師兄,你膽子太大了。”
“休要胡說八道,造謠中傷。”
樂師回過頭來,雙目充血,目光不善地盯着伶人蘭湘。
蘭湘低頭笑了起來,“師兄是惱羞成怒嗎?”
樂師緊閉雙唇,鼻腔裡出氣,一聲冷哼,甩門而去。
伶人蘭湘站在窗戶邊,眉眼帶笑,卻又陰森森的。
“找死嗎?”
似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别人聽。
……
嚴寶林冒了一口酸水,心裡頭很慌。
許才人叫她過去說話,換做往常,她一定興高采烈。
然而今日,她是半點興趣都提不起來,整個人恹恹的。
借口身體不舒服,拒絕了許才人的邀請。
她歪躺在榻上,輾轉反側,心裡頭惴惴不安。
怎麼辦?到底該怎麼辦?
丫鬟進來禀報,“啟禀寶林,碧玺閣常公公叫奴婢過去問話,奴婢有點擔心。”
嚴寶林瞬間從榻上坐起來,動作迅速得不像話。
“常公公為何叫你過去問話?知不知道為什麼?”
“奴婢問了,說是王爺可能會放一批人出府,先叫奴婢過去問話。”
“真的嗎?”
丫鬟重重點頭,“奴婢不敢欺瞞寶林。”
嚴寶林明顯松了一口氣,“既然如此,你就去吧。好好答話,不準亂說。”
丫鬟領命而去。
嚴寶林心頭又是一陣難受,她咬咬牙,壓下反胃嘔吐的欲望。
如果王爺果真肯放一批人出府,這是她的機會吧。
隻是,她并非無名無分,她是有名有分的寶林。身為王爺的寶林,能離開王府嗎?
嚴寶林糾結,矛盾,遲疑,心裡頭翻江倒海地難受。
她起身,幹脆去花園散步,悄悄地将一盆花移動了一個位置。
一個時辰後去看,花盆又被人移動了位置。
她心頭砰砰亂跳,轉走僻靜小徑,來到王府最荒涼的西北角落。
這裡有幾個破舊的院落,已經荒廢了多年。
據聞,二十年前,有位失寵的美人死在這裡,鬧出了很大的是非。從那以後,這地方就荒廢了,一年到頭,也看不到幾個人經過此地。
對于别人來說,荒涼得仿佛鬧鬼地地方,對嚴寶林來說,卻是最好的地方。
她站在院門口,觀察了一下周圍的痕迹,才推開院門走了進去。
嘎吱……
緩慢刺耳且破舊的嘎吱聲,在耳邊響起來。
嚴寶林走進破舊的院落,順手關上院門。
她跑進其中一間廂房。
這是一間唯一不破舊的房舍,裡面有完好的家具,還有幹淨暖和的被褥,甚至還有一個炭盆取暖。
廂房内,已經有人在等候,正是樂師。
嚴寶林撲進樂師的懷裡。
二人緊緊相擁,久久不肯放開。
等到情緒平複,嚴寶林壓低聲音說道:“怎麼辦?我懷孕了,你的孩子,我該怎麼辦?”
樂師渾身一僵,身體仿佛失去了反應。就連眼中的深情也定格在那一瞬間。
他戰戰兢兢,問道:“怎麼會懷孕?不是說不會懷上嗎?”
嚴寶林神情痛苦地說道:“我也不知道,這一切都是意外。我該怎麼辦?”
樂師臉色慘白,果斷地說道:“打掉。我去弄藥,一定要将孩子盡快打掉。”
“可是?”
“别可是了。萬一讓王爺知道你我的事情,我們還能活命嗎?”
嚴寶林咬咬牙,“好吧,我聽你的。不過我聽說王爺有意放一批人出府,不如我們……”
“不可能。”沒等嚴寶林說完,樂師就幹脆地打斷了她的話,“你是寶林,不是通房丫頭,不是歌姬,舞姬,怎麼可能出府。”
嚴寶林望着他,“那麼你帶我走。”
樂師下意識後退,并且推開了嚴寶林。
他心虛,膽怯,恐懼,頻頻搖頭。
他突然跪在地上,連磕兩個頭,“對不起,我不能。”
一滴眼淚從嚴寶林的臉頰滾落而下。
她心酸,失望地望着跪在地上的男人。
樂師有一張很好看的臉,劍眉星目,眉宇間有着勃勃英氣。比陰柔的伶人蘭湘好看,有男子氣概。
樂師還彈得一手好琴,他不僅會彈琴,所有的樂器就沒有他不會的。
他的一雙手,觸摸在肌膚上,身體都在顫栗。
自己恍若化身為古琴,在他手中時而婉轉纏綿,時而高亢嘹亮。
嚴寶林枯萎的心,在遇到樂師後,綻放出璀璨的煙火。
他是她的劫,也是她的這宿命。
她無怨無悔,即便知道自己是在飛蛾撲火,也無法阻擋她撲進樂師的懷裡。
然而,此時此刻。
看着卑微如蝼蟻的樂師,嚴寶林地心被人挖空了一塊。
她受傷了,她痛不欲生。
她閉上眼睛,不忍心看下去。
她的樂師,高大偉岸的樂師,怎麼可以如此卑微。
就算被人揭發,他也該傲骨铮铮。
果然,現實總能無情地将夢想粉碎得渣都不剩。
她點點頭,說道:“好吧,将孩子拿掉。”
樂師大喜,從地上爬起來,一把抱緊嚴寶林,吻上她的嘴唇。
眼淚一滴滴的從嚴寶林的眼角落下,她無聲哭泣,接受了樂師。
就當這是最後一次狂歡。
歡愉過後,一切都該回到正軌。
……
樂師回到房裡,看見一個包袱放在桌上。
他心頭一驚,不太敢走過去。
伶人蘭湘在他背後出現,“師兄,趁現在還來得及,你趕緊逃吧。”
樂師猛地回頭,目光赤紅地盯着蘭湘,“你到底是什麼居心?”
“我隻是不想師兄身首異處。”
樂師牙關咬緊,緊張到牙齒咯咯咯作響。
這是本能的反應,他完控制不住。
突然,他沖上去,掐住蘭湘的脖頸,“你都知道些什麼?你是想害死我嗎?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嗎,你讓我逃,不就是指望着沒人看守你。我告訴你,就算沒有我,師父也會安排其他人進王府盯着你。”
蘭湘面色平靜,伸出手,一根指頭接着一根指頭掰開樂師的手,“師兄,你真的以為沒人知道你做的事情嗎?這裡是王府,最不值錢的東西就是秘密。
常恩公公突然帶人調查後院女人,你不覺着有點奇怪嗎?萬一是王爺發現了什麼,你說你落到什麼下場。
千刀萬剮?扒皮抽筋?或是直接浸豬籠?浸豬籠倒算是輕的,好歹死得沒那麼慘。”
“閉嘴,閉嘴!”
樂師恐懼到渾身戰栗,面色猙獰扭曲,眼中充血。
蘭湘拍拍他的肩膀,“趁着還沒人發現,你趕緊帶上細軟逃吧。逃得越遠越好,别回南方。去北方,去西北,去西南,去任何地方都别回南方。一旦落到師父手裡,你是知道後果。”
樂師一把抓住蘭湘的衣領,原本彈琴的手,此刻化身利刃,随時都有可能沾上鮮血。
“是不是你告的密?你想害我?”
蘭湘搖頭,“我害你有什麼好處?你是我師兄,你出了事,莫非我能獨善其身嗎?一旦你逃走,王爺找不到人,定會拿我出氣。屆時,我能不能保住性命,都很難講。”
“既然如此,你為何還要幫我?”
蘭湘清淡地笑了笑,“當然是因為你是我的師兄,自小承蒙你照顧,如今該我回報一二。”
樂師懷疑,不敢相信。
蘭湘卻一臉坦誠,不懼任何揣測。
樂師看了眼包袱,又看了眼蘭湘,“我如果離開,會有什麼後果。”
蘭湘平靜地說道:“總得有人死。還是說師兄做好了死的準備。”
樂師額頭冒汗,撲通撲通,心跳得很快。
他放開蘭湘,轉身拿起包袱,将金銀細軟藏在身上。
趁着天色還早,他準備找機會離開王府。
走到門口,他回頭看了眼蘭湘,嘴唇張張合合,終于說出那兩個字,“謝謝!”
蘭湘咧嘴一笑,“師兄客氣。”
樂師點點頭,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王府。
除了蘭湘,無人知道王府少了一個樂師。
……
嚴寶林左等右等,沒有等來樂師,當然也沒有打胎藥。
她從不敢置信,到終于清醒認識到樂師已經偷偷走了。
這個時候,常恩親自主持的秘密調查,已經步步逼近。
嚴寶林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
心灰意冷之下,也是因為恐懼,她直接一條白绫,了結了自己。
等丫鬟發現的時候,人已經死透了。
裴氏接到報告,帶着人,親自來到嚴寶林房裡。
人已經放下來,安置在床上。
上吊而死的人很難看。
嚴寶林沒有了生前的美貌,死前唯有痛苦和悔恨。
裴氏表情非常難看,“怎麼回事?好好的,有什麼想不開,非要上吊自盡。”
伺候嚴寶林的丫鬟,被押到裴氏跟前。
裴氏怒斥一聲,“說,到底出了什麼事?說不清楚,你就給嚴寶林陪葬。”
“娘娘饒命,娘娘饒命。”
丫鬟吓死了。
卻不料,這個時候常恩帶着人過來。
“娘娘,王爺吩咐,這個丫鬟交給老奴親自審問。”
丫鬟一聽,渾身抖如篩糠,連連搖頭,“不要,奴婢不要。”
常恩出身慎刑司,落到他手裡,豈能好得了。
常恩看都沒看跪在地上的丫鬟,一個眼神,幾個小黃門沖上來,押着丫鬟就要離開。甚至還要将嚴寶林的屍體帶走。
“放肆!”
裴氏大怒,“你們眼裡還有沒有本王妃?”
常恩躬身說道:“娘娘息怒,老奴是奉命行事。王爺說了,娘娘有任何疑問,請前往碧玺閣,王爺正在等候娘娘。”
裴氏氣不順,“到底怎麼回事?這個嚴寶林有什麼問題?”
甯王可能被人戴綠帽子,這麼丢人的事情,當然不能說出來。
常恩客氣地說道:“恕老奴無法回答娘娘的問題。老奴告退。”
常恩走得幹脆利落,根本不給裴氏繼續糾纏的機會。
裴氏滿肚子怒火,沖到碧玺閣。
“王爺,嚴寶林的事情你怎麼解釋?”
甯王都快氣死了。
劉诏提醒他,可能有女人給他戴綠帽子,他一開始還存了僥幸心理。
如今嚴寶林一死,還有什麼不清楚的。
這是鐵證啊。
嚴寶林根本就是畏罪自盡。
也就意味着,他頭頂的帽子真的被綠了。
他沒好氣的對裴氏說道:“能有什麼解釋。嚴寶林生了二心,本王想要鞭屍,行不行?”
裴氏狐疑地盯着甯王,大膽猜測,“嚴寶林偷人?”
“胡說八道。”甯王怒斥。
他不要面子啊!堂堂王爺,身邊的女人就算真的偷人,也要将真的做成假的。
裴氏看見甯王的反應,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她想笑,好歹知道厲害,憋着沒讓自己笑出來。
但是她心裡頭,莫名地想要幸災樂禍,想說一句大快人心。
你也有今天啊!
叫你天天亂來,終于有女人受不了,給你戴綠帽子。
哈哈,真是喜聞樂見。
裴氏在内心深處,無情地嘲笑甯王的遭遇。
面上,偏要做出一副不敢置信地樣子。
“怎麼可能?我記得嚴寶林是個十分老實本分的人,怎麼可能生出二心。”
甯王冷哼一聲,“知人知面不知心,王妃不懂嗎?這件事本王自會料理,不勞你費心。”
裴氏忍着笑意,怒道:“嚴寶林該死,不思王爺的恩情,還敢生出二心。哼,她死了,真是便宜她了。”
甯王不想聽,揮揮手,将裴氏打發走。
裴氏一直忍到春和堂,才放聲大笑起來。
并且吩咐下人,“叫廚房準備一桌酒菜,今晚上本王妃要好好喝個痛快。”
該!
活該!
甯王被戴綠帽,裴氏心頭痛快。
隻可惜,嚴寶林死得這麼幹脆。
不知道野男人是哪一個?
甯王得知裴氏置辦了一桌酒菜,自斟自飲,還多吃了半碗飯,他有什麼不明白的。
裴氏這是在慶祝啊。
慶祝他終于被人給綠了。
甯王氣得臉都綠了。
還是不是夫妻?
竟然敢幸災樂禍。
甯王在碧玺閣大發雷霆,砸了不少擺件。
他派人将常恩叫到跟前,“審出來了嗎?同嚴寶林通奸的男人到底是誰?”
常恩躬身說道:“啟禀王爺,已經審問清楚。最近半年,嚴寶林偷偷見過的男人,正是樂師。”
“樂師?”
“正是!”
甯王腦海中浮現出一張帥氣的臉。
我靠!
一個樂師竟然綠了他。
“人呢?本王要親自宰了他。”
“樂師已經失蹤兩天,老奴已經派人追查。另外,還有一件事情,不知該不該告訴王爺。”
“說!”甯王怒火升騰。
一聽到樂師失蹤,他知道樂師畏罪潛逃。
好快的動作,好靈敏的鼻子。
常恩這邊剛開始調查,人就跑了。
莫非有人通風報信,樂師提前收到了風聲。
常恩躬身說道:“啟禀王爺,仵作檢查了嚴寶林的屍體,發現嚴寶林生前已經懷了兩個月的身孕。”
甯王臉色鐵青。
他不僅被綠了,連人命都搞了出來。
甯王大怒之下,直接下令,凡是同樂師接觸來往的人,統統抓起來,一個個的審。
首當其沖,就是樂師的師弟,伶人蘭湘。
不用審,蘭湘直接将他知道的都說了出來。
還說樂師極有可能藏在京城某個地方。
蘭湘太了解樂師。
樂師拿着金銀細軟,出了王府,肯定不會立即離京。他心頭懷揣僥幸,不到要命的時候,肯定不會下定決心離開京城。
王府侍衛根據蘭湘的交代,果然在京城某個窯姐兒那裡,抓到了樂師。
蘭湘躲在暗處,看着五花大綁的樂師被押回王府,他嘴角微微揚起,終于笑了出來。
終于等到了今天,終于等到樂師自己将自己作死的一天。
蘭湘感覺痛快淋漓,渾身酣暢。
忍耐了這麼多年,樂師終于要死了。而且會死得很慘。
哈哈……
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報了大仇。
曾經他也是好人家的孩子,模糊的記憶告訴蘭湘,小時候他是有父母的,還有下人伺候。
他的命運轉折點,就是在遇到樂師那天。
樂師比他大,當年樂師也是個孩子。
樂師以孩童身份獲取他的信任,并成功拐騙了他。
從此,他受盡磨難,變成了一個最低賤的人。
這些年,他忘記了父母,忘記了家鄉,忘記了許多許多事情。
唯獨沒有忘記,當年拐騙他的人就是樂師。
簡簡單單地殺死樂師,多便宜他啊。
蘭湘立誓,要讓樂師生不如死。
如今,他的心願達成了。
他也不怕樂師說出他包庇的事情。
九成九,樂師根本沒機會說出一切,就會被甯王千刀萬剮。
這一夜,蘭湘睡得很沉。睡夢中仿佛聽見了樂師的慘叫聲,這是最美的樂章。
他樂瘋了。
他要去見诏夫人。
他有重要的話告訴诏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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