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的話音自流火嘴裡飄出,聽起來好像就隻有一口氣在吊着,且很快就要斷了。
救命要緊,楊瀾也再顧不得許多,連忙解開流火的外衣,又解了自己的,待到隻剩下一件單衣,這才又猶豫了一下,再次把人抱在懷裡。
流火渾身都是冰冷的,顫抖得非常厲害,抱着就像是抱了個不安分的孩子一般。
楊瀾将他越抱越緊,心裡卻一個勁犯嘀咕,清白不保,清白不保了。
然後阿彌陀佛地念:“我這麼做隻是情急之下沒辦法了,并不是占他便宜,更沒有别的什麼非分之想,老天爺啊,你可千萬别讓他現在醒過來啊,否則我就沒臉做人了。
”
事實證明,當年那個郎中并非騙人,此法甚為有效,隻過了一炷香左右的功夫,流火的情況就逐漸穩定下來,不再打哆嗦,沉沉地睡了過去。
楊瀾又再抱了小半個時辰,然後把人放下,穿上衣物,讓他在火堆旁烤着。
等到天蒙蒙亮時,楊瀾自己才得以靠在石塊旁邊休息。
朝陽從山頭爬出來,灑下一片明媚的光,山間清風穿行,鳥兒來回飛動,叽叽喳喳地吟唱着。
楊瀾睜開眼來,揉了揉昏沉的腦袋,轉頭去看流火,隻見火堆已滅得差不多,流火還躺在地上睡得很沉。
她過去摸了摸這人的額頭,心慢慢放下,不燒也不冷,面上也可見血色,看來已經沒什麼大礙。
于是放心離開,去山澗那邊洗了把臉,而後摘了些野果子。
待返回時,流火已經蘇醒,正呆愣愣地靠坐在石塊旁邊,不知想什麼。
楊瀾黑着臉走過去,沒好氣道:“醒了,知不知道我昨天找了你一天?
”
“你根本不該來找我,也沒必要找。
”經過一夜的折騰,流火的聲音很啞,說話也無力,加上情緒低落,語調低沉,聽起來像極了病入膏肓的人。
“這麼說起來,我倒是做錯了?
”楊瀾想起自己昨夜跑來跑去,還不惜犧牲清白,就為了救他一命,現在得到的卻是這麼一句沒心沒肺的話,登時好不惱火。
“你要真這麼想死,何必遠走?
直接一把刀割了喉,豈不是更加痛快?
省得我自作多情來救你,浪費時間和力氣!
”
說罷,扔下幾顆果子就快步跑了出去。
在山洞口來回踱步,越想越氣,差點把肺氣炸。
救了他非但不感恩,反而責怪她出來找他?
這世上還有這麼不知好歹的人嗎?
氣了很久,楊瀾又轉回山洞内去,卻見流火還癱坐在原位,連坐姿都跟之前一樣,面無表情,兩眼無神,完全就是一潭死水。
不,說他是一潭死水都是誇獎他了,這分明是死了魂魄的行屍走肉!
楊瀾徹底-火了!
大步走過去,一把拽住流火的手臂,将他提起來,然後脫口就罵:“怎麼,真就這麼不想活了麼?
既然如此,那好,我來幫你一把。
”
說着,從另一邊的地上拾起長劍,拔出來遞到流火手中,“來,你自己做個了結,随你割腕也好,自刎也罷,我特麼要是阻攔,我就不姓楊!
”
流火終于眨了眨黑眸,合掌握住劍柄,蒼白的唇微微抿起來,眉頭颦蹙,神色有些複雜。
楊瀾心想,我倒要看看,你有沒有這個勇氣!
本以為這厮肯定不會這麼莽,還準備了一會兒奚落他一頓,可讓她怎麼也想不到的是,這人竟然突然手腕一轉,舉劍便劃向了自己的脖子。
“住手!
”
楊瀾失色大喊,來不及猶豫,伸出手去阻止。
徒手握在劍刃上,鮮血立刻湧出,順着劍身流淌,流火雖然看不見,卻能聞得到飄來的血腥味,頓時大驚,差點丢了劍。
“你幹什麼?
快放手!
”
“我不放!
”楊瀾忍痛,咬着牙說,“想死的話,除非先把我這關過了!
”
流火不耐煩:“方才不是說了絕不阻攔我嗎?
”
“我說說而已的,”楊瀾一點也不敢放松,那劍刃現在皮肉裡,刮着指骨,疼得她牙齒都打顫了,冷汗涔涔下。
“誰想到你能真的這麼狠,拿了劍就要自盡啊?
”
“我活着已經沒有什麼意義,還不如死了的幹淨。
”流火冷靜地說着,眸子裡流出一絲悲色,整個人都透着絕望的氣息。
“我是個沒爹沒娘的人,早就是個孤苦之人,不管是活在世上,還是歸入塵土,都沒人會在意。
”
楊瀾脫口反駁:“誰說沒人在意?
我不是人嗎?
你這個混蛋,快把劍放下!
”
“你?
”流火搖着頭苦笑,“你哪是在意我的死活?
你是不想我死了,害你不能報恩,以後日子過的不安甯罷了。
”
聽聽這種話,真就再沒比這更加沒良心的了!
被他這麼一氣,楊瀾覺得手上的疼痛更加劇烈了,眼看就要撐不下去。
“報恩?
呵呵,這段時間我細緻周到地照料你,昨夜又将你從山路上撿回來,吃了那麼多苦,要說恩情,姓白的,你的恩老娘早就還完了,倘若不是在意你,不想你死,我又何必忍着這十指連心的疼,折磨自己來阻止你?
我缺心眼兒不成?
”
流火眉頭一皺,覺得這話卻也有點道理,如果楊瀾真的一點都不在意他,這段時日裡,怎可能待他如家人一般?
有些話可以是假的,但日常相處中透出來的點點滴滴,卻是做不了假。
或許,他白衍在這人世間,終究不是孤零零一個人吧?
思及此,他緩緩松開了手,眼眶含淚道:“對不起。
”
楊瀾心頭的大石終于放下,不由大大松一口氣,把劍扔得遠遠的,當即撕下一塊布綁住手上的傷口。
可此時此刻,她胸腔裡的怒火卻散去了大半,并不想罵人了。
“不用跟我說對不起,隻要你能真正想通,重新振作,那比什麼都好。
”
從失明後,流火就表現得很平靜,是太平靜了,他把所有的傷與痛都藏在心底,絲毫不暴露出來,既想騙過别人,又想把自己也騙了。
可這怎麼可能?
人在大悲過後,總需要一個宣洩的路徑,把内心的苦悶發洩出來才行,否則就很容易憋出問題來。
輕則精神出問題,重則命都沒有,就像流火方才那樣。
過了半晌,楊瀾見流火不出聲了,便坐到他身側,把完全被浸濕的布條解下,擦去掌心的血,拿來金瘡藥灑上,然後再撕了塊幹淨的布,給包上。
忽然間,發覺肩上一沉,轉頭看去,竟是流火把他那顆頭發亂糟糟的腦袋放了過來。
“怎麼了?
不想死了?
”
耳邊傳來流火無力而慵懶的聲音:“不死了,我死了你會傷心,我可舍不得你傷心。
”
楊瀾翹起嘴角,低聲罵了句:“不要臉!
”
流火低低地笑了一聲,閉上眼休憩。
雖然覺得這樣親近不太好,但念及這人不久前才想着自盡,心靈脆弱,不好推開,楊瀾隻好任由他靠着。
兩人良久沒說話。
山間的風越來越急了,自洞口灌進來,吹在身上有點涼。
楊瀾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流火察覺到,睜開眼來,坐直身子道:“咱們回去吧。
”
“回哪裡去?
”楊瀾确定他不會再想死了,就故意逗他。
“當然是回漁村。
”
“你不是要走嗎?
”
流火搖頭失笑:“暫時又不想走了,先回去吧,一天沒見念親了,還真有點想他。
”
“你回去了也見不着,瞎子還能看見誰?
”楊瀾說話是真的一點都不會顧及他的感受,哪裡痛往哪裡戳。
“瞎子看不見還摸不着嗎?
”流火也不客氣,直接與她争論起來,跟以前一樣。
“嘿,我就偏不讓念親給你摸,誰讓你偷摸走掉,不要他的?
”
“我錯了。
”
“跟我說沒用,回去跟念親道歉吧,看他原不原諒你。
”
“好……對了,你把念親交給誰看管了,安不安全啊?
”
“……”
兩人就這樣,一路走一路聊,到黃昏的時候,才回到了漁村。
楊瀾到楊嬸家裡把念親接回來,準備去做飯的時候,到了廚房發現,流火正蹲在地上洗菜。
看着光影裡,那人專注的模樣,楊瀾忽然間想到以前娘親說過的一句話,會做飯的男人大多都是會顧家,且疼妻子的好男人。
流火雖然是殺手出身,但倘若能從此金盆洗手,重新做人,其實也不失為是個能托付終身的對象,隻是不知道以後會是哪位姑娘有這麼好的福氣了。
楊瀾靜靜地站在門口,沒出聲,看着流火把菜洗完,看着他慢慢摸到砧闆和菜刀,熟練地切菜,不知為何,竟有種歲月靜好的感覺。
不行不行,這是在瞎想什麼?
楊瀾趕緊甩了甩頭,拍拍臉,提醒自己不能胡思亂想。
她是有心上人的……說起心上人,她又想到了李亮,心一陣刺痛。
“楊瀾,菜切好了,你來做吧。
”流火在裡面喊,那語氣簡直乖巧得不行。
“哦。
”楊瀾摒棄雜念,緩步走進去,接過流火手裡的菜刀放好,然後開始生火。
流火并沒有走,而是在門口靜靜地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