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至今無所出,又一心向佛,對宮中之事何止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是兩眼全閉,由着衆妃嫔們鬧騰。
往日裡似這樣風光的場合,都是鄭貴妃陪伴在帝王身側,無奈她此次生産遭了大難,身子到這會兒都沒養好,怕見了風,這才沒有出席。
但女眷這邊又不能無人招待,可不就輪到皇後了。
皇後木然着一張臉,和大殿的氣氛格格不入,女賓這邊揣測着她的心情,喜悅之色都不敢流露,更别說是恭賀的話了——對着皇後恭賀鄭貴妃得子,不是故意往皇後心口捅刀子是什麼?
雖然季妧覺得就皇後這四大皆空的樣子未必在意,她也不會多嘴就是了。
相比之下,萬德帝那邊,時而撫掌大笑,時而賜酒于群臣,着實稱得上龍顔大悅了。
不過……
季妧眯了眯眼。
今日的萬德帝确實容光煥發,但對于見慣了各色病人的季妧來說,并不難透過那層表象看到其底層的灰敗之色。
她算了算,萬德帝今年應該還不足五十歲,不惑之年已呈油盡燈枯之相……
萬德帝的手臂突然顫了顫,舉至半空的酒杯掉落在地,眨眼時間臉色已經白中泛青。
皇後注意到了,旁邊侍立的範鹹也注意到了。
皇後漠不關心的收回了視線,倒是範鹹隐露焦急之色。
趁殿中舞樂正酣,暫時還沒什麼人發現異常,範鹹走到萬德帝身邊遞出了手臂,借站位遮擋住群臣的視線,同時讓萬德帝可以借以支撐身體。
“陛下,您昨日批折子批到深夜,着了寒,太醫吩咐了,勞神不得……”
好巧不巧,讓離得最近的鄭國公聽去了。
于是在他的帶領下,群臣起立,都請陛下退還内宮休息。
萬德帝在範鹹的遮掩下,将大局交給老安王主持,而後強撐着說了句“愛卿們盡興”,便被扶了下去。
這些也就發生在轉瞬之間,甚至多數人都未察覺到。
季妧這回是徹底吃不下了,她心中的擔憂又深了一層。
站在她的立場,她自然盼着萬德帝死,但死也分時機。
若是遼東戰事未畢,萬德帝就撒手閉眼而去,那鄭黨必然會先下手為強,屆時隻怕……自己這方沒多少時間了。
宴席後半晌,景陽宮派了個宮女過來傳話,說是鄭貴妃想見見各府女眷。
在座沒幾個糊塗人,心裡清楚的很,鄭貴妃如此作為,不過是想彰顯自己才是今日的正主。
皇後也不計較,手一擺,直接準許了。
季妧和和衆女眷一道去了景陽宮,到了地方被告知鄭貴妃還未梳妝,衆人隻好在庭院中等候。
氣氛突然微妙起來。
季妧獨自站在一角,能感覺到無數道有形無形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卻渾作不知,兀自欣賞着院中花卉。
其實在場的人,多半都是她之前結識過的,建康侯府、廣德侯府、忠勤伯府、會甯伯府……還有景國公府。
但彼時她的身份是漢昌侯府的千金貴女,所以不管是不是真的投契,衆人多少都會給些面子交情。
如今她站在這,代表的是闵王侯府,衆人給的面子情隻會多不會少,但相談甚歡卻是沒有了,甚至連離她近點都生恐被猜疑與闵王府有勾連,何況眼下是在景陽宮,鄭貴妃的眼皮子底下。
季妧倒不怎麼在意。
要麼是侯府千金,要麼是王爺義姐,反正别人看到的從來都不是她這個人,那麼她又何須挂懷。
何況在場雖然都是女子,在一舉一動關系全族的情況下,如此作為也算人之常情。
而且隻是孤立,沒有交頭接耳指桑罵槐,已經不錯了。
季妧不會自作多情的以為,這種“留一線”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留的,原因她心理清楚的很。
一是因為場合不對。
方才是保和殿、這會兒是景陽宮,不管哪一處,都不是市井八卦的地方,更何況是這些謹慎慣了的命婦和小姐。
二則是因為闵王府。
衆人忌憚闵王府、怕鄭貴妃誤會自家與闵王府勾連不假,但也不敢明目張膽的得罪闵王府。
畢竟東宮之争,還沒到真正蓋棺定論的時候。
凡事都有萬一,即便這萬一十分之渺茫,未免将來種下禍殃,還是小心為上。
季妧心如明鏡,所以在這種詭異的靜默中,悠然自得的賞着自己的花,半點不為所擾。
今日漢昌侯府的女眷隻來了尉嘉嬿。
尉老夫人病倒多時,韋氏又被禁足,便是這樣的日子漢昌侯都不肯放她出來,隻能尉嘉嬿替上。
以她的身份出現在這種場合确有些不倫不類,不過近來她與鄭華蕤走的頗近,所以今日由她代為出席衆人也沒說什麼。
說起來,鄭華蕤最近多次進宮看望小皇子,其中有好幾次都帶着尉嘉嬿一起,平時還常邀尉嘉嬿入将軍府做伴,反倒和景明珠生分了,至少是沒有出閣前那麼親近了。
景明珠不知衆人這些心思,一徑盯着不遠處季妧的背影,眼神和心情同樣複雜。
撇開先前那些矛盾别扭,若是她在大庭廣衆之下被如此孤立,雖不至于太過失态,也肯定不會好受。
将心比心,那個時候,她必然希望有個人能和自己站在一起……
想到這,景明珠堅定了心思。
正要邁步之時,被人扯住了衣袖。
“明珠,我近日新作了一副畫,正想找你品鑒一二。
”
景明珠回身見是尉嘉嬿,略有些敷衍道:“改日吧。
”
見她還要朝那邊去,尉嘉嬿索性攔住了她的去路。
“明珠,咱們代表的不止是自己,你千萬要冷靜。
雖然我也很同情妧妹妹的遭遇,但你是我朋友,我同樣不想看你……”
景明珠注視着尉嘉嬿,緩緩鎖住了眉。
自打尉嘉嬿和鄭華蕤走近,鄭華蕤就漸漸疏遠了她,似乎對她産生了什麼誤會。
後來還是通過一個共同好友才得知,是尉嘉嬿将她與季妧的關系說給了鄭華蕤聽。
景明珠回京後确實與鄭華蕤走動的少了,一個出閣一個未嫁,見面不似閨中時方便,能聊的話題也越來越少。
偏她在這期間結識了季妧,又相處甚歡,而季妧又入了闵王府,闵王府和鄭國公府還是死對頭……
鄭華蕤會多想,似乎在情理之中。
景明珠解釋過,但鄭華蕤不聽,一次兩次的她也累了。
或許少時的情誼終歸是會變的,人力阻擋不了,何況這其中還有人挑事生非。
不過景明珠并不怎麼在意這個挑事生非的人。
多年好友,甯肯相信旁人也不肯相信自己,這才是真正讓她慨歎的地方。
景明珠看着尉嘉嬿,笑了笑。
“你的朋友不止我一個,聽說神武将軍的夫人今日早早就進宮陪伴貴妃了,不如去尋她談談你的畫。
”
尉嘉嬿臉色一滞,還要再說什麼,景明珠已經避開她向季妧走去。
快到跟前時,一個宮女從内殿走了出來。
“貴妃有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