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吳妄和武神被圍在酒樓，過了大概十一個時辰。

　　莫名的，冥卿神有點心煩。

　　她坐在自己華美的寶座中，看着下方匍匐的衆多祭祀，目中突然流露出幾分厭惡，輕輕揮了揮手。

　　下方人群無聲無息、如潮水般朝四面八方退去，走入了那些陰暗的甬道中。

　　整個過程沒有絲毫錯亂，仿佛那些人影倒退時的步子，都經過了千百次的演練。

　　等大殿變得空空蕩蕩，冥卿神緩緩起身，身形飄去了那個挂滿帷幔的角落，身上衣物自然滑落。

　　她并不喜歡穿衣物。

　　大抵，是覺得衣物不過是累贅，而先天神本就是這天地、大道的本源凝聚而成，何必遮掩自身形貌？

　　那些看到自己的蝼蟻們，都殺掉就可以了。

　　忽聽殿外傳來了微弱的呼喊聲……

　　“神，琉璃界傳來消息，那名為青山的年輕武者，已經答應跟我們的人一起回來了。
”

　　冥卿神動作并未停頓，拿着一支細杆筆，細細地為自己描着眉角。
。

　　那白皙到近乎慘白的肌膚之上，泛着宛若花瓣的微紅。

　　武神大人的境地好像有些不太對。

　　雖然自己很中意武神這位強大的神靈，但如果形勢出現問題，自己一個小小的屬神，也幫不了武神大人太多。

　　畢竟那可是燭龍陛下。

　　冥卿神念及于此，嘴角勾勒出了幾分能讓少男迷醉半天的微笑，嗓音也傳出了這處宏偉的神殿：

　　“你們付出了什麼？
他能如此順利地跟你們回來？
”

　　殿外跪伏的老祭祀略微遲疑，卻還是不敢有半點美化的言語，隻是道：

　　“神，我們沒有付出什麼……

　　根據前方傳回來的消息，我們的人在琉璃城找到了他，他和他的兄長并沒有反抗，就被我們輕松制住。

　　我們啟用了埋藏最深的幾個内應，讓他們平安離開了琉璃城，沿途一路護送、一路保護。

　　琉璃界的反應十分劇烈，我們為了帶他們回來，付出了極為慘重的代價，琉璃界内埋藏的内應死傷超過了六成。

　　但好在，我們順利帶回了青山武者。

　　他們此前已經進入了我們的邊界，我們準備了六十隻雲蝙，很快就能出現在您的面……”

　　“好了，不要說這些聒噪之事。
”

　　冥卿界淡然道：“等他到了就讓他過來見我。
”

　　“是！
”

　　那老祭祀雖然很想開口問一句：

　　‘他兄長也帶來嗎？
’

　　但他能在冥卿神身旁活到現在，對神的秉性一清二楚，自己此刻隻要再開口說半個字，最好的結果，就是自己舌頭被腐蝕掉。

　　他低頭退了出去。

　　神大人的一個命令，他們數百年布局便毀了小半。

　　可笑的是，他們忙碌了數百年、苦心孤詣，也隻是神大人的命令罷了。

　　能怎麼辦呢？

　　在冥卿界的律法中，叛徒的下場是最凄慘的。

　　于是，兩個時辰後。

　　冥卿神換上了淺白内襟，其外披上了一層黑紗，柔軟且松綿的長發自然披散了下來，斜坐在鋪了雪白紡紗的寶座上。

　　風情萬種，卻是無人欣賞。

　　有祭祀溫聲道：“年輕的武者青山已在等候您的召見。
”

　　冥卿神放下手中書冊，淡然道：“帶他進來吧。
”

　　大殿之外，一行人拾階而上，居中的那名年輕人，不是吳妄的化身，又是何人？

　　這半天一夜，過的是……真刺激。

　　冥卿界派出高手跑到琉璃城抓人，這事本身已經夠離譜了。

　　但最離譜的是，在自己全程不反抗的前提下，冥卿界還真就把他帶回來了！

　　這一路，兩個神界的精銳打了個天翻地覆，琉璃界一方雖然有主場優勢，但因事發突然，冥卿界以有心算無心，琉璃界最終隻能惱怒地看着他們的‘青山特使’被抓走。

　　琉璃神并未出手。

　　想來，如果這般事，都要神直接出手，琉璃界的武者們，基本都可以自廢修為、回家種地了。

　　更何況，琉璃神應該也被武神告知了不要出手。

　　吳妄粗略的估摸了下。

　　為了抓自己回來，冥卿界付出了極為慘重的代價，他們在琉璃界經營多年的網絡，已基本癱瘓。

　　但此刻吳妄完全想不通，冥卿神到底為什麼要抓自己過來。

　　至于他為何沒有反抗……

　　‘青山，讓他們抓你，我倒要看看，這個冥卿到底在搞什麼名堂！
’

　　武神的命令罷了。

　　武神，也就是自己所說的那位‘兄長’，此刻隐藏了自己的真身，改換了形貌，就在殿外靜靜站着。

　　吳妄能感覺到，這一路上，武神有最少十六七次都異常憤怒。

　　尤其是看到那些武者互相拼殺，冥卿界一衆武者甯肯死戰，也不敢退卻的情形。

　　以前的武神，坐在雲端俯瞰世間，就算對冥卿界入侵琉璃界的行為有些不滿，但這些畫面都隻是在上面注視着，并沒有多少感覺。

　　今日，武神身處漩渦正中，感受着生靈逝去時的絕望，目睹着武者隕落時的悲壯。

　　路上，武神傳聲問吳妄：‘冥卿為何非要讓你過去？
’

　　‘我也不知道。
’

　　吳妄如此回應着：

　　‘但隻要我們過去了，自然就會得到答案，借此還可以把冥卿界的布局打亂，對琉璃界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

　　而現在，就到了揭曉答案的時刻。

　　吳妄泰然自若地踏入了冥卿神的神殿，擡頭打量着此處的布局，隻覺得這神殿的規模，比起自己的天庭議事殿，那也是不遑多讓。

　　中央那十多丈高的高台上，冥卿女神放下手中的書冊，嘴角勾勒出了迷人的微笑，甚至還刻意帶上了一點親和感。

　　她坐正了身形，低頭打量着吳妄。

　　吳妄擡頭注視着冥卿神，表情保持着淡定。

　　“你就是武者青山？
”

　　冥卿神輕笑着：“當真是武神大人的弟子？
”

　　“應該算是，”吳妄緩聲道，“如果武神老師不嫌棄的話。
”

　　“哦？
”

　　冥卿神頓時來了幾分興緻，她微微擡手，吳妄身旁的武者與祭祀同時低頭退走。

　　這位女神拾級而下，紗裙幾乎無法挂在她滑膩的肌膚。

　　“如此說來，你現在應當是在接受琉璃神的指點？
”

　　“差不多是這樣。
”

　　吳妄話音剛落，心底就傳出了武神的嗓音：

　　“青山，你問她為什麼不惜死傷如此多的武者，也非要抓你過來。
”

　　吳妄立刻道：“敢問冥卿神，冥卿界付出如此多的死傷也要抓我回來，原因是什麼。
”

　　“原因？
”

　　冥卿神似有些詫異，她已走到了階梯正中，低頭看着吳妄，笑道：

　　“隻是想見見你罷了。
”

　　吳妄不由得眉頭緊鎖。

　　冥卿神嗓音卻越發柔和，那張本有些妖冶的豔麗臉蛋上，竟散發出了淡淡的聖潔光亮，以及……少許母性的溫柔。

　　“我追随武神大人多年，一直想着為武神大人排憂解難。

　　武神大人此前從未收過弟子，你竟能被武神大人選中，當真是整個武神界最幸運之人，那我自是要擔負起指點你修行的重任。
”

　　她身形輕輕抖動，在原地留下了一層灰色的煙霧，下一瞬已出現在吳妄面前，凝成了那傲人的身姿。

　　冥卿神與吳妄的個頭差不多，此刻在吳妄身旁邁步緩行，啧啧稱奇：

　　“資質确實不錯，精氣神也算充盈。
”

　　一根手指輕輕探來，擡起了吳妄這化身的下巴，“模樣也算周正。
”

　　吳妄心底響起武神的嗓音，繼續做個傳聲筒。

　　這歸根結底，還是武神與他屬神之間的問題，自己不必有太多發揮。

　　發揮‘億點點’就足夠了。

　　按武神要求，吳妄問：“您想代替琉璃神指點我？
”

　　“不可嗎？
”

　　“可，武神大人親自下令，讓琉璃神指點我修行，您這算不算違背武神大人的命令？
”

　　“如果你自願作出選擇，又如何？
”

　　冥卿神柔聲道：“我們的武神大人，其實心地十分柔軟，又怎麼會忍心責怪我呢？
”

　　“我還是不太理解。
”

　　吳妄道：“我在琉璃神那裡接受指點，跟在您這裡接受的指點，有什麼不同之處嗎？
”

　　冥卿神露出幾分了然的表情。

　　“聰明的小鬼。
”

　　她笑道：

　　“琉璃神能給你的，我都能給你，琉璃神給不了你的，我也能給你。

　　你想要什麼？
美麗的侍女？
享不盡的口腹之欲？

　　她的琉璃界都被她浪費成了什麼樣子，你在那裡，也不過是按部就班的修行罷了，但在我這，你可以享受……

　　極樂。
”

　　“所以說，”吳妄皺眉道，“您耗費了如此多的精銳高手，隻是為了把我帶到這裡，勸說我以後在您這裡修行？
”

　　“精銳？
”

　　冥卿神笑道：“你雖是生靈出身，但今後卻也需自明身份，這些所謂的精銳，不過是依附在我們神靈庇護之下的蝼蟻罷了。

　　你的話，對他們而言，高于他們自身的生命。
”

　　吳妄輕輕攥拳：“那您為什麼要派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針對琉璃界？
”

　　冥卿神冷笑了聲：“怎麼，你要用你那淺薄的認知，來譴責一名神靈？
”

　　“我隻是有些不理解罷了。
”

　　“原因？
何必要什麼原因，隻是我看她不順眼罷了。
”

　　冥卿神冷笑道：

　　“就憑她那般，還想染指武神大人？
武神大人這般強者，她無論如何都是配不上的。

　　若非武神大人下了禁令，我們十二個不能互相争鬥，我早已覆滅了她的琉璃界，将她從武神界驅逐。
”

　　這神靈身周爆發出了濃烈的威壓。

　　吳妄皺眉道：“這就是兩界近乎全面開戰的真正原因？
隻因您看琉璃神不順眼？
”

　　“你應該知道激怒我的後果。
”

　　冥卿神表情漸漸冷漠：

　　“我可以讓你說話，也可以讓你不說話，更可以讓你說我想聽的話。

　　武神大人如果真的器重你，如何會不把你帶在身邊調教？

　　好了，今天就聊到這，我讓人給你安排了下榻的神殿，你自己挑選喜歡的侍女去吧。
”

　　吳妄道：“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

　　“講。
”

　　“您眼中，我們生靈算什麼？
”

　　冥卿神默然，她突然擡手，對着殿外輕輕一點，兩名武者悶哼一聲，身形無聲無息軟倒，瞬息間化作了血水。

　　大殿内外，衆生盡默然。

　　有侍衛快步向前，動作迅速且溫柔地，将血污打掃幹淨。

　　“明白了嗎？
”

　　冥卿神看着吳妄：

　　“這就是生靈。

　　他們既然選擇依附于神靈，得神靈的庇佑，那就須得讓他們的神靈感覺滿意。

　　你是不是還要問，他們為何都不會反抗？

　　隻要你在他們幼年，就告訴他們，他們隻是神靈的附庸，是卑微的蝼蟻，他們的犧牲會換來家人和族人的平安，這樣就足夠了。

　　你今後，也可以成為我這樣的存在。

　　忘掉那些生靈為擡高自身所喊的廢話，你很快就會體會到，在我的樂園裡，你會有無窮的快樂。
”

　　吳妄閉目輕歎，睜開雙眼時，目似有利劍飛出，逼視冥卿神的雙眼。

　　“冥卿神，生靈最基本的權力就是生存，任何肆意剝奪生靈生存權的行為都是不義之舉！

　　你在自己的神界之中肆意妄為，以暴虐統治神界，肆無忌憚殘殺生靈。

　　這麼多年，到底有多少人在你面前化作了血水！
”

　　冥卿神似有些惱怒，目中神光一閃，一團神光自半空壓向吳妄，讓吳妄身形禁不住後退半步，後腳跟觸地之處，地面的水晶出現了蛛網般的細微裂痕。

　　“繼續說，”她冷然道，“我給你開口的機會。
”

　　殿外，不少武者忍不住擡頭看向吳妄，卻又趕緊低下頭去。

　　吳妄哼了聲，淡然道：“與冥卿神說這些，應該已是沒用的，你已經病入膏肓。
”

　　“生靈本就是先天神的附庸。
”

　　“哪怕是對待附庸，也有殘暴與仁義的區分。
”

　　“仁義？
那不過是僞善者升起的旗幟，同樣是以仁義的名義壓迫其他人罷了。
”

　　冥卿神身形緩緩浮空，越發強橫的威壓朝吳妄湧去，似乎要将吳妄直接壓服。

　　“那我就給你看我的力量，”冥卿神笑道，“你要記住，這個天地間，誰強，誰就可以擁有一切！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

　　嗡！

　　一道金光突然爆發，冥卿神的笑容尚未消散，懸浮在半空的身影被這金光直接撞在了她的寶座之上。

　　巨大的轟鳴聲響起，那寶座四分五裂，高台出現了交錯的裂痕。

　　穿着金甲的武神，大手摁住了冥卿神的脖頸，後者此刻目中已隻剩下駭然……

　　“大人，您為什麼會！
”

　　“我把這個神界交給你的時候，對你說了什麼？
”

　　“大人！
”

　　“回答我！
”武神額頭青筋暴起，“我把這個神界交給你的時候，對你都說了什麼！
”

　　冥卿神顫聲反問：“您說……大人您不是默許了嗎？
這麼多年，我都是這般，您為何現在……”

　　武神手掌慢慢松開了她的脖頸，似乎怒氣已經退卻了。

　　他後退半步，低頭看着躺在自己腳邊殘石上的冥卿神，面色有些滄桑。

　　武神道：“我從未注視過你的神殿，隻是偶爾在你的神界路過。
”

　　“大人，您從未注視過我的神殿？
”

　　冥卿神面色頓時變得無比蒼白。

　　這甚至比她被武神扼住咽喉時，還要讓她難受。

　　武神低聲道：“你犯下的這些罪孽，我也有責任，我明明告訴過你……罷了。
”

　　砰！

　　武神突然踢出一腳，那冥卿神的身子伴随着身下石塊炸裂，直接橫飛了出去，撞開神殿的牆壁，摔向了下方的懸崖。

　　但武神隻是擡手一招，冥卿神的身影又詭異地浮現在武神面前，被武神再次摁住了咽喉。

　　“我取走你一半神力，将你自武神界驅逐。

　　倘若他日這冥卿界有強者誕生，欲要找你報複，我會親自把他送到你面前。

　　冥卿。

　　你太讓我失望了。
”

　　“大人……”

　　“滾！
”

　　……

　　雖然來冥卿界的路上，武神一路磕磕絆絆的樣子很狼狽。

　　但他甩飛冥卿神時的動作，确實很帥氣。

　　武神自然不可能直接打殺了冥卿神，這關系到了武神後續能否服衆，以及整個武神界的穩定。

　　冥卿神被抽走一半神力後被驅逐，也算是武神給出的折中方案。

　　當下，武神就在冥卿神的神殿前，招來了自己的十一名屬神，并讓他們各自派得力幹将前來冥卿界。

　　先穩定冥卿界局勢，再将冥卿界的勢力範圍進行拆分。

　　琉璃界離着冥卿界最近，分到了冥卿界三分之一的土地與人口，這倒是有得神祀院和王勉近他們繼續忙碌了。

　　吳妄對這般事也沒什麼感慨。

　　見多不怪了。

　　隻是，吳妄忍不住想提醒武神一聲，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現在那燭龍·帝夋，明擺着要拿武神界和水神開刀，如此輕易放走冥卿神，憑冥卿神那性子，很可能會給武神界帶來更多麻煩。

　　吳妄轉念一想，在處置冥卿神的事情上，武神的選項還真不多。

　　囚禁、驅逐，明顯後者更符合武神的威嚴。

　　如此又忙碌了數日，武神方才帶着吳妄，自冥卿界離開。

　　琉璃神在内的十一名屬神，自可處置好後續之事。

　　離開前，武神駕雲在此界好好逛了一圈，仔細觀察着下方生靈的狀态，表情一直有些沉悶。

　　“青山，找地方喝酒去吧，老子想醉一場。
”

　　“武神老師，我也有個問題想問，”吳妄道，“您對生靈的善意，又是源于什麼？
”

　　武神怔了下，随後低聲喃喃：

　　“我答應過我大哥，要照顧好人族，隻可惜我去不了人域，隻能在能力所及建一個武神界。

　　有時候啊，看着這些生靈，才知道自己是活的，不隻是大道與規則。

　　走吧，喝酒喝到醉。

　　以後這般喝酒的機會，怕也沒多少了。
”

　　“怎麼了嗎？
”

　　“我估摸着，是要跟這個天地的主宰者幹一架。
”

　　“老師努力，”吳妄兩隻手豎起大拇指端在身前，“老師善待生靈，生靈也會給老師祝福，您定能旗開得勝，無往而不利！
”

　　“但願吧，喝酒喝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