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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餘年》第6卷殿前歡 第144章 狠手(下)

慶餘年 貓膩 5354 2024-01-29 20:04

  十三城門司統領張德清――三品,人事檔案在樞密院,府邸在南城,仆役由監察院挑選,工資在內廷拿,從來沒有去樞密院開過會,就算是老軍部的衙門口也沒有踏進去一步。
從名義上說,他是一位軍人,但和慶國的軍方間的關系,卻像是寡婦與公公,打死也不敢太過靠近。

   他的家人,他的同僚,他的交際對象,全部都是陛下允許他交往的。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陛下一直將京都九座城門的鑰匙別在他的褲腰帶上,所以慶國皇帝陛下就一定要把他的腦袋系在自己的褲腰帶上。

   若張德清敢反,皇帝陛下有太多的辦法可以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然而從來沒有人認為張德清會反,不止因為他家世代忠誠,不僅僅是因為連他娶的老婆,也是世代忠臣之後,而是這些年來,人們已經習慣了張德清的辦事風格。

   吃陛下的飯,聽陛下的話。

   張大人吃飯的時候不會祝陛下聖明,也不會時不時找些由頭進宮拍陛下馬屁,但是他對於皇帝陛下的任何一道旨意都執行地異常堅決。
包括很多年前京都流血的那個夜晚。

   屈指算來,這位張德清大人和定州葉重一樣,都是管理這座京都近二十年的老人了。

   對於這樣一個像豆腐般白淨的人物,加之他管理的職司太過敏感,沒有哪方地勢力敢去接觸他。
哪怕是當年與太子爭權的二皇子也不敢,因為去接觸張德清,就等若去摸他父皇的褲襠。

   所以張德清在官場之上有些像個隱形人,不到如今這種關鍵時刻,沒有人能想得起來他。
當慶國陛下壯烈地犧牲在大東山上後,這位張德清大人的效忠對象,異常準確快捷地轉移到了太後的身上。
他的身形一下就顯現了出來,而且格外刺眼。

   效忠太後,並不是因為太後是皇帝陛下的親生母親。
而是陛下在祭天之前曾經宣告天下,如今的慶國由太後垂簾而治。

   在看過監察院長年的監視報告後,範閑認為這位張大人實在是難得一見地“愚忠之臣”,而言冰雲也給出了完全相同的判斷。
這二位監察院裡的年輕官員,當然能猜到陛下一定還有別的控制張德清的方法,但是眼下陛下已去,他們無從下手,隻有從忠之一字上出發。

   今夜言冰雲便是要來攜著張德清的手,跳上一曲感天動地的忠字舞。

   張德清已經老了,兩隻眼睛下方的眼袋有些厚。
或許也是這些天一直憂心忡忡,沒有休息好的緣故。
而此時,這一對眼袋上方的瞳子裡閃耀著悲傷,憤怒以及諸多情緒。

   這時候是在十三城門司地衙門裡,言冰雲單身一人而至,將那封複製的遺詔遞過去後,便安靜地等待著張德清的選擇。

   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將慶帝的遺詔複製一份,這證明了監察院的工藝水平在成功偽造明老太爺遺囑後。
又得到了質的飛躍。
也證明了範閑此時死豬不怕開水燙的革命主義造反精神,也證明了小言大人雖然忠君愛國,但是在細節上並不稟持機械官僚主義。

   所謂遺詔,其實隻是皇帝在大東山被圍之夜。
用一種極其淡然,看穿世事的口吻。
寫了一封給太後地信。
在信中,他提到了廢太子一事,以及太子和長公主在大東山圍困中所扮演的險惡角色。
同時明確地指出,當範閑回到京都之後,監國的權力移交給他,並且令所有人不敢置信地賦予了範閑挑選慶國下一代君主的權力。

   兩行老淚從張德清地眼眶裡流了下來,雖然早就知道陛下死在了大東山上,可是此時見到陛下的親筆字跡,這位城門司三品統領,依然止不住內心地情緒激蕩。

   “這封遺詔……太後看過嗎?”張德清忽然擡起頭來,瞪著言冰雲的雙眼。

   小言公子此時心中愈發地篤定,自己和範閑所擬定的方略應該能成功,不論從哪個方面看,這位以死忠聞名於朝地統領會站在自己這一邊。

   他輕聲說道:“娘娘已經看過。

   “那先前宮裡的煙花令箭是怎麽回事?”張德清瞪著言冰

   “遺詔上令小範大人協太後除逆。
”言冰雲毫不慌張,隻要範閑突宮的行動能夠成功,將太子和長公主抓住,城門司這裡沒有道理出問題,“煙花為令,已經開始了。

   “本將不能單靠一封遺詔就相信你。
”張德清說道:“我要面見太後。

   “這是理所當然。
”言冰雲一臉冰霜,回答的乾淨利落,其實他此時也不知道宮中的情況,不知道太後究竟是死是活,但在眼下,他必須答的理直氣壯。

   “將軍世代忠良,當此大慶危難之際,當依先皇遺詔。

   言冰雲字字不忘扣在陛下遺詔之上,想當年他化名在北齊周遊,長袖善舞,也是個慣能騙人不償命的厲害角色。
隻是這些年隻在院裡做些案牘工作,與這種危險的工作脫離太久,於今夜單人說服京都府尹,此時又於如林槍枝間,說服十三城門司統領,隻能算是回到了老本行。

   “宮中有亂。
”張德清沉默片刻後說道:“我這時候要馬上入宮。

   言冰雲地眉頭皺了皺。
張德清的眼光凝了凝,似乎察覺到了什麽。
便在此時,言冰雲冷漠訓斥道:“張大人,不要忘了陛下將這九座城門托付給你,牢牢地替京都看守門戶。
便是你的職責!

   此言一出,張德清又沉默了起來,似乎是在斟酌考慮什麽,半晌後,他說道:“言大人給本將一些時間。

   拖?言冰雲隱隱察覺到了一絲異樣,難道張德清並沒有被這封遺詔說服,還要再看看京都的局勢?但此時他不知道長公主與太子已經逃出了宮廷,為了保障範閑的突宮行動,如果十三城門司暫時中立。
不是他不能接受地結果。
甚至比他預想的結果還要好一些。

   既然拖那便拖吧,言冰雲好整以暇地在城門司衙門裡坐了下來,於一眾將官長槍所指間,安坐如素,面色平靜。

   看著他這副神情,張德清不由微怔,似乎是沒有想到他會如此自信。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這一拖竟然是拖了這麽長的時間。
言冰雲被變相軟禁在城門司的衙門裡,沒有什麽熱茶可以喝,也沒有什麽小曲可以聽。
熬的確實難受,當然,最難受的是那份無處不在的壓力。

   他喝的是西北風,聽的是京都裡時不時響起地廝殺聲,有時候甚至還能聞到淡淡的焦味,應該是哪裡被人點燃了。

   張德清沒有那麽多時間陪他枯坐,身為城門司統領的他,有太多重要的事情需要處理。
此時的他握著腰畔的劍,行走在夜色中的城牆之上。
雙眼下的眼泡奇跡般的消失不見,瞳中閃耀著鷹隼一般的光芒,盯著京都裡地一舉一動,同時不時發出號令。
彈壓著自己的部屬,嚴禁參與到京都裡的政變之中。
隻任三千官兵將京都的九座城門看的死死的。

   是的,在他的眼中,範閑領導的所謂正義力量。
其實就是一場政變,雖然在看了遺詔後,他不得不承認,範閑擁有大義名份,可他還是下意識裡認為,所有進攻皇宮地人,都是壞人。

   慶國京都與北齊上京城比起來,沒有太厚重的歷史,卻有更多的軍事痕跡,所以這座城牆雖不斑駁卻極為厚實。
高度雖不及皇城,但若真的用來防守,各式配置卻要強悍地多。

   張德清站在城牆上,就像是從這厚厚的石磚混合城牆中汲取了無窮無盡地力量,讓他勇於做出某些選擇。

   在一個了望口處,他站住了身形,遠遠地望著皇城方向。
京都裡的騷亂漸漸平息了下來,似乎京都府已經被範閑收服,開始有衙役上街鳴鑼安撫百姓。

   他並不清楚,此時京都宮變的兩位主謀,大皇子和範閑此時也正站在皇城牆上,往城門地方向遠眺。
他的眼中閃過一抹淡淡的憂色,如果事情真的這麽演變下去,自己隻有接受那封遺詔。

   也許這也是個不錯地選擇,然而張德清卻聽到了馬車車輪壓碾著石闆路的聲音。
這聲音在他的耳中響的十分清楚。

   “是三角石路,近城門了。

   張德清對於自己管理了近二十年的城門附近異常熟悉,熟悉地甚至能夠聽出馬車車輪碾過的究竟是青石闆路,還是三角石路。
他沉默了片刻,然後走下了高高的城牆,走了城門司的衙門。

   當馬車的聲音在城門處響起時,言冰雲已經沉著臉站了起來,他身周負責看守他的士兵們緊張了起來,拔出兵刃將他圍在了當中。

   言冰雲的心沉了下去,不是因為被士兵圍住,而是因為馬車聲。
在深夜的京都裡,有誰會坐馬車靠近城門?京都百姓久經朝廷傾紮,像今夜這般的動靜,不至於嚇得他們充家出逃。
而且百姓們也沒有這般愚蠢,坐著馬車,等著被那些殺紅了眼的軍士們折磨。
這時候坐馬車意圖出京的,隻有一種人。

   便在此時,張德清走了進來,看著言冰雲沉著臉說道:“得罪了,言大人。

   他接著喝道:“給我拿下這個朝廷欽犯!

   言冰雲眼瞳微縮。
他不知道張德清前後地態度為什麽發生了如此劇烈的變化,難道是範閑突宮的行動失敗?

   兵士們圍了上來,言冰雲沒有反抗。
世人皆知,這位小言公子和小範大人最大的區別就是,武力值有些偏低。
動起手來沒有什麽殺傷力。

   而言冰雲也不會拿自己的生命冒險,張德清隻是要拿下他,如果自己反抗,這十幾把長槍戮進自己地身體,感覺應該不會太好。

   城門司沒有監察院那種鋼指套,卻有一種小手枷,扣住人的手腕關節後,根本無法掙脫。
待言冰雲被緊緊縛住之後,張德清松了一口氣。
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看外面的黑夜。

   “想不到你居然真的是一個人來的。
”張德清眉頭皺的極緊,“不知道該說是小範大人愚蠢,還是你太膽大。

   言冰雲被踢倒在地,難得地開了個玩笑:“其實,這隻是人手的問題。
”他頓了頓後說道:“我無法想像自己會看錯一個人。

   張德清沉默片刻後說道:“原因很簡單,如果你們勝了,我自然會奉詔,可如果你們敗了,我奉詔有什麽好處?”

   言冰雲皺著眉頭,半晌後歎息說道:“忠臣忠臣。
何其忠也。

   “我忠於陛下,但不會忠於這封真假未知的遺詔。
”張德清面色有些難看,似乎對於自己違逆了陛下的遺詔,也感到了一絲惶恐。

   這位城門司統領在心裡想著,如果陛下還在,自己當然要當一輩子地忠臣,可陛下已經不在了,誰願意一輩子守著這九座破城門呢?

   言冰雲沉默了,他來城門司本來就是冒險。
但也是基於對張德清這個人的判斷,他依然無法說服自己,這樣一位統領,為什麽會如此乾淨利落地選擇了站在遺詔的對立面。

   範閑敗了嗎?言冰雲的眉頭仍然皺著。
似乎在思考一個極其困難的問題。

   此時張德清距離他隻有三步的距離。

   言冰雲的眉頭忽然舒展開了,然而一滴冷汗卻從他的眉角滑落下來。

   張德清卻清楚地聽到了一個破裂聲。
就像是桌子腿被人硬生生地扳斷。

   言冰雲忽然擡起頭來,一字一句說道:“十三城門司統領張德清,逆旨。
助亂,凡慶國子民,當依陛下遺詔,誅之。

   張德清眼神微動,不知道言冰雲這番話究竟是說給誰聽的,此時的衙堂之上,盡數是他地親信,沒有誰會傻到出來動手,但他心裡感覺到了一絲怪異,下意識裡往後退去,想距離被死死縛住的言冰雲遠一些。

   有人動了,動的人不是言冰雲,而是張德清親兵當中的一個人,那個人在聽到言冰雲的話語之後,沉著臉,咬著牙,舉起了手中的刀,對著張德清的後腦杓就劈了下去!

   正如先前所言,慶帝再放心張德清的忠誠,總會在城門司裡遍布眼線,而這些眼線中自然有大部分是監察院撒出去的。
範閑和言冰雲接觸不到這些釘子,但言冰雲此時卻在用遺詔賭這些釘子地熱血,即便十出其一,亦有大效!

   刀風斬下!

   張德清沉著臉,不曾回頭,舉劍一撩,隻聞一聲脆響,他的人被震的向前踏了一步,而身後那名監察院密探的刀也被擋了開來。

   長槍齊刺,那名密探在瞬息之間身染鮮血,就此斃命。

   然而言冰雲在這一刻也動了。

   當他額頭滴下那滴冷汗時,他就已經動了!
他咬著牙將自己地左手腕硬生生從中折斷!
他不是一般的官員或將領,而是監察院地候任提司,他敢親自來城門司,自然是心有底氣。

   監察院對於城門司錮人的用具,不知道研究的多麽透徹,最後終於發現了這個手枷地問題,隻要有人能夠在短時間將讓整個手腕的關節脫離,忍住那種劇裂的痛楚,便可以將手腕抽出來。

   言冰雲能夠忍痛,也舍得對自己下狠手,所以當張德清向自己靠近一步時,他已經像頭獵豹一樣地衝了起來,單手持枷狠狠地向著張德清的頭上砸去!

   張德清眼中閃過一絲驚恐,或許是背叛陛下讓他的心神本自不穩,根本不敢硬接這一枷,倉皇著向後退去。

   而此時,他身後親兵將將把那名監察院的密探紮死,恰好擋住了他的退路,隻好狼狽往衙堂門口掠去,意圖暫避這一殺著。

   言冰雲飄了起來,像一朵雲一樣追了過去,途中戴枷手腕一翻,已奪過了張德清手中的劍,青光一閃,斬下一名欲來救援的校官手臂。

   如附骨之蛆, 如貪天之雲,言冰雲一步未落,緊貼著張德清的身體來到了衙堂門口。

   感受著身後的森森劍氣,張德清嚇的不善,他完全沒有想到,言冰雲竟然有如此清秀狠辣的劍術!

   是的,言冰雲不善武,但那是和怪物範閑比較,可一旦暴起殺人,這位監察院歷史上最出名的間諜人物,又豈是枯守城門二十載的張德清所能抵擋!

   如閃電般的追殺,根本沒有給城門司親兵任何反應的機會,二人已掠至衙堂門,張德江身上血口已現,若不是言冰雲意圖製住他以控制城門司,隻怕他此時早已送命。

   便在此時,忽然兩道淩厲勁氣直衝言冰雲身體,強橫至極,突兀至極!

   言冰雲悶哼一聲,收劍環胸,硬擋一招,口鼻處滲出血絲來。
然而淩厲的攻勢終於告竭,張德清狼狽不堪地滾到了一個人的腳下,可見尋常服飾裡隱藏的淡色宮裙。

   一臉平靜的長公主殿下李雲睿,在兩名君山會高手拱衛下,微笑望著言冰雲說道:“讓我來告訴小言公子,德清之所以會叛,那是因為……他本來便是本宮的人。

   言冰雲眼瞳裡閃過一絲不可置信的震驚,旋即轉為頹色。
他左手已廢,站在這城門司的衙堂裡,站在那位勇敢的密探血泊前,顯得那樣孤單。

   長公主向這位年青的監察院官員點頭示意,微笑說道:“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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