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釗和閔天喜都矢口否認這是己方傳播出去的,賀靈川姑且信之,就懷疑消息源來自三道主越平和。
除了百列人之外,越平和大概最不希望賀靈川被神化,這會增加他與之談判的難度。
眼前這些海盜搏風打浪、乾的是刀頭舔血的買賣,賀靈川很清楚,想令這種人敬畏,自己需要展現出“神跡”。
憑借他個人之力完成的神跡。
“陰虺!
”負責瞭望的水手指著水面,一聲大叫。
灰霧已經散開,海面上冒出一個又一個巨蟒般的身影,灰黑相間。
眾海盜很清楚,那就是群島深處曾經的霸主,陰虺。
他們跟這種東西戰鬥過,深知它們的可怕,何況現在是數十頭一起露面,每一頭至少都是普通陰虺的兩倍大,黑漆漆的大眼珠子陰森森盯著他們。
這種壓迫感,令大家頭皮發麻,下意識握緊手中武器。
跟這種大家夥海戰,能有多少勝算?
他們也聽說賀島主弄死數十頭巨虺的戰績,但那天有豔陽幫忙,今天卻是個大陰天。
今天的海面,正是陰虺的主場。
眾人惴惴,陰虺卻沒對他們發動攻勢,反而在船隻兩側伴遊,像是領著他們一路前往龍脊島。
人類的船隻和陰虺同向而行,相距不過數丈卻相安無事。
眾海盜在仰善群島縱橫多年,從未見過這幅奇景。
他們轉頭去看主船,卻見賀島主負手立在船頭,衣袂翻飛、氣定神閑。
他懷中的鏡子也在提問:“這些陰虺怎麽不進攻了?
”
“地煞陰脈今晚就會噴湧,它們若敢得罪我,我明早再來收取陰煞,陰虺一族還能堅持幾個六天?
”賀靈川笑道,“再說陰虺之王一直在等我。
我特地選個陰天過來,就算是顯示誠意了。
”
在巨虺們的伴遊下,船隻緩緩駛近龍脊島。
沙灘上的陰虺屍體基本消失,不知陰虺之王是如何處理掉的。
幾頭巨虺躍上沙灘,對船上嘶嘶吼叫。
賀靈川翻譯:“陰虺之王誠邀我上島一談。
”
閔天喜擔憂道:“不妥,這太危險了。
”
龍脊島上的天坑,就是龍潭虎穴的同義詞。
“態度對了,談一談又有何妨?
”賀靈川對閔、黃二人道,“我去去就來,你們在此候著。
”
兩名道主隻得點頭應下。
賀靈川遂點朱大娘同行,讓裘虎和嶸山弟子們留下。
眾目睽睽之下,一人一蛛跳船登上沙漠,一步一個腳印往岸邊走去。
船上眾盜面面相覷,都覺眼前這一幕都是活久見。
從什麽時候起,陰虺也能與人類溝通了?
從什麽時候起,陰虺能歡迎人類上島了?
黃釗也眺望他們背影,悄問閔天喜:“老閔,你覺得呢?
”
即便從他的角度看去,賀靈川此舉也像是在作大死。
隻身——才加個大妖怪,約等於隻身了——走入陰虺之王的老巢,真嫌自己活膩歪了?
就不怕人家瞧他不順眼,一口生吞?
“等著。
”閔天喜也看得目不轉睛,“賀少爺每有驚人之舉,其實深思熟慮。
我看,他已經計劃好了。
”
上回約見魚骨礁,是他自己大意了,人家賀少爺早就全盤設計。
經過十幾日接觸,他更覺得賀靈川胸有溝壑。
這等人物,怎可能隨意送死?
黃釗的聲音壓得更低:“那我們……?
”
就算己方這幾十人留在船上,這兒也是陰虺的老巢。
賀靈川應付不好陰虺首領,他們就會跟著倒黴。
裘虎明明留在另一條船上,此時舉目向兩人望來。
黃釗總覺得這小子目光灼灼,是不是聽見什麽了?
“等著。
”這個問題,閔天喜已經想過了,“賀少爺應該能平安返回,那時你要是跑了……”
哪個上位者都容不得兩面三刀的下屬。
黃釗嘀咕:“你哪來的信心呢?
”
“你若是跟我一樣,見過他們殺陰虺如宰雞,自然就會有信心了。
”閔天喜正色道,“還是那句話,賀少爺沒瘋,知道他自己在做什麽。
”
黃釗點了點頭,見身後的屬下們探頭探腦、目光閃爍,不由得皺眉:“看什麽看?
”
“黃道主,我們要不要……?
”一個海盜朝著海面呶了呶嘴。
要不要溜啊?
黃釗一拍船舷,一通斥罵:“要什麽要!
都老老實實待著,賀少爺一會兒就回來!
”
裘虎聽在耳裡,抱臂哼了一聲。
賀靈川等人再登龍脊島,草木依舊蓬勃,可惜山林太過寂靜。
到處都是高達十二、三丈的巨型竹子,或青皮或黃皮,直徑在一尺以上,是真正的“水桶腰”。
山石溪澗側畔,往往有這樣的巨竹拔地而起,蔚然成林,非常壯觀。
這也是仰善群島最常見的景象。
竹枝織成的葉牆,甚至密不透風。
有一頭陰虺就候在竹林裡,見到賀靈川走近,轉身在前方引路,走得不緊不慢。
路線是往西南而去。
賀靈川跟在它後頭,閑庭信步。
他給自己掙到了一塊護身符,否則哪敢深入虺洞?
上回董銳拿著刑龍柱上苜蓿島試用成功,同時也印證了賀靈川對陰虺之王的警告:
除了他之外,還有人也能吸走地煞陰脈的煞氣。
陰虺之王若敢害他,就等著賀靈川的同伴過來復仇吧!
到得那時,就是陰虺一族的末日。
這,才是賀靈川隻身入虺洞的底氣。
經過半個時辰的翻山越嶺、穿坑過洞,一人一蛛慢慢接近天坑。
陰虺帶他們走了捷徑,否則他們上回過來可不止花這點時間。
站在天坑邊緣,越發覺出這地質奇跡的壯觀。
賀靈川去過朱二娘的魔巢,也在盤龍城的問仙堂聽過課——問仙堂本身就是個巨大的天坑,但跟眼前這個天坑“白淵”比起來,無論大小還是深度,都不可相提並論。
百多丈外,也就是天坑另一側,有飛瀑流泉直下千尺,水聲如雷,霧汽彌漫。
賀靈川看到這掛白練,就知道“白淵”之名的由來。
引路的陰虺走到這裡,就順著崖邊的粗藤攀援而下。
朱大娘即道:“到我背上來。
”
賀靈川爬到蛛背上,已經是熟門熟路了。
而後巨蛛邁動八條腿,飛快地附岩直下。
它下崖不用爬藤,順著山岩九十度往下走就行了。
越往天坑深處,四周越發幽深。
陽光照不透的深坑底部,長滿了奇花異草。
引路的陰虺繼續下行,但朱大娘在一塊碩大的石台上停住了腳步:
“底下有東西要上來了。
”
這塊堅岩外凸,基本平行於坑底,也是它擋住了照向深潭的陽光。
朱大娘話音剛落,他也分辨出被瀑布水聲遮掩的另一種動靜:
鏗鏘鏗鏘,好像有什麽沉重的硬物在石頭上拖行。
十幾息後,有個龐大的身影自下方翻到了平台上:
一頭陰虺。
先前領賀靈川前來的那一頭,身長四丈,已屬地面難得一見的怪物;但跟眼前這頭陰虺相比,卻像猛虎身邊的小貓。
它隻爬上來半身,就有八丈,還有一截尾部隱在黑暗當中,不知道具體長度。
這頭陰虺的形體與其他同類沒什麽區別,但吻部變長、鼻子突起,頜邊甚至長出一點細須。
更奇特的是,它頭上還隆起兩個鼓包。
第一眼看過去,賀靈川竟覺它很像個模糊版的……蛟?
朱大娘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得天獨厚啊。
再過百年,說不定它就修成陰蛟了。
”
它的話音不無羨慕。
天地靈氣衰弱的同時,有些靈物卻能仰仗特殊的生存環境,一直過得比其他妖怪更好。
墟山的大火靈岨炬是這樣,現在這頭天坑深處的怪物也是這樣。
但這頭陰虺的鱗甲卻不像它的子嗣那樣油光發亮,反因磨損和傷痕而顯舊,甚至甲片周圍也隱隱泛白,像河床上經年累月被衝刷的卵石。
這是個老家夥了。
並且沒人能忽視,它後背上還有幾條長長的鎖鏈!
兩根鏈子穿透陰虺之王的肩骨,另外兩根大概釘在肋骨上,隨著它的行動而發出沉悶的響聲。
這就是賀靈川兩人方才聽見的異響。
他也格外驚訝,竟有法器能承受陰煞濁氣的腐蝕,長長久久地鎖住這條陰虺之王?
但定睛一看,這鎖鏈非金非鐵,而是通體泛著骨質的瑩白,甚至靠近陰虺之王肩骨的部分還有一點發黃——它有四隻手,因此比蛇妖多長一副肩骨。
這是……骨鏈?
什麽生物的骨頭,能經得起陰煞濁氣的摧殘,以及這頭陰虺之王的掙紮?
眼前的巨物先開了口:“我們長居於此,你為什麽要害我子嗣?
”
它不像從前那樣怒吼,但拿出金恪寶卷的兩人都能聽出它壓抑的憤怒。
賀靈川反問:“閣下怎麽稱呼?
”
“蘢灝。
”這怪物沉沉道,“青苓山顛倒海,陰龍一脈。
”
“我姓賀,你可以稱我為賀島主。
”賀靈川向它抱拳作揖,“我從百列手中,接下了仰善群島。
”
“賀島主?
”陰虺之王蘢灝不怒反笑,“你我從前無怨無仇,你為何要奪我族根基?
”
賀靈川仰頭看著他:“我若和平拜訪,有可能見到你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