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山外山,人外仙(+3)
宋遊折了幾根春天剛長出來的巴茅,還長得不長,細細嫩嫩的,用來隨手編了一個空心球,左看右看,不甚滿意,反正走著也是無聊,於是又丟掉重新編了兩個,這才選出一個心儀的,放進被袋裡。
如此悠悠閑閑,摘果折草,其實也並沒有耽擱走路,反倒還為走路添了不少樂趣。
恍惚間好像回到了童年時候。
那時無論去哪,無論路有多長,隻要走在路上,路旁田間,林裡樹上,都有數不盡的樂趣。
那時走路從不是為了走路。
漸漸地卻是越走越高,上了山頂。
三花貓停下來,扭頭眺望遠處。
宋遊也隨之停下。
不知這裡又是何地,隻知道如此看去,山水皆在腳下,風景好極了。
這裡種著好多甘蔗。
山坡之間是平坦規整的土地,被成片的甘蔗林染成了密集的青色,中間又有小路,通往此生也不會去到的地方,大樹在路旁安靜生長,已不知長了多少年了,視線盡頭隱約可見村落和房屋,也不知存在多少年了,一切都清晰,安靜和美好。
宋遊實在忍不住想,也許幾百年前這裡的風景就是這樣。
也許幾百年後也還會是這樣。
可此處又是誰的家鄉呢?
這裡又住著一些什麽樣的人呢?
他們又過著什麽樣的生活呢?
宋遊面上自然,心中卻衝動不已,想下去細看這片土地的模樣,認識這裡的人,聽聽這裡的故事,卻也知曉山水無限,神仙也看不過來。
世界之大,人生之短,難免遺憾。
可也許遺憾本是常態。
“先生。
”
這時一隻燕子落了下來,停在馬兒頭頂,扭頭看他:“我們往哪裡走?
”
“燕安啊……”
宋遊卻沒有急著回答,而是問他:“你飛去過南方過冬麽?
”
“回先生,我自小便在老祖宗身邊長大,無需飛去南方過冬。
後來得了道行,開了靈智,又化了形,就更不用去了。
”
“這樣啊。
”
“先生對南方和海外的事情很有興趣?
”燕子用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盯著道人看,總覺得他在聽說自己沒有去過後,語氣有些遺憾,“我自小聽老祖宗說過不少關於南方和海外的事,先生若想聽,我也可以說給先生聽。
”
“倒不是這個。
”
“那是……”
“我隻是覺得飛去南方過冬這件事很不一般。
”
“如何不一般?
”
“聽說你們要飛上萬裡,最遠的要飛數萬裡,不知要跨過多少山水國度,要見到多少不一樣的風景,那段路一定很精彩。
”宋遊感歎道,“這世上就連神仙也被信仰困在原地,不曾知曉世界的真正模樣,甚至大多數人連做夢都夢不到那麽廣闊的天地,而你們卻天生就要南遷,天生就要見識到大多數人一輩子也見識不到的廣闊天地,不知伱們覺得如何,總之很多人是羨慕的。
”
燕子聽他這麽一說,倒真覺得很不一般,於是也跟著有些遺憾起來。
“我沒有去過……”
“你隨時可以去。
”
“外面危險嗎?
”
“不好說。
”
“哦……”
宋遊想了想,才道:
“以前我小的時候,也問過我師父,山下是否危險。
“她對我說:這個世界寬有十萬多裡,每天不知多少人死於橫禍,不知多少人不得善終。
但也有人待在原地不動,不曾去任何地方、不曾去做任何特別的事情,也中途病死餓死。
還有人活到了老,卻也渾渾噩噩。
這個中種種,還需你自己去看,自己去決定,這一生見過什麽、遭遇什麽,也都與你自己如何選擇息息相關。
“不過她號多行道人,年輕時最愛行走天下,這不過是她的想法,自然如此。
你我都該有自己的想法和選擇。
”
燕子思索許久,才又忐忑的說:“我一直很想問先生一個問題。
”
“盡管問。
”
“先生此般行走天下,既沒有目的地,那先生又是為了什麽呢?
”
“你覺得呢?
”
“……”
燕子思索許久,才小心的說:“我原以為是懲惡揚善、誅邪除魔。
”
“這一路走來,我懲過惡也揚過善,誅過邪也除過魔,卻不是特意為了它們而下山。
”宋遊搖頭笑道,“我有時這樣做,有時也不這樣做。
”
“先生不攢功德?
”
“不攢功德,隻攢心安。
”
“先生不為成神?
”
“不為成神,也不為成佛。
”
“……”
燕子愣了一下,見慣了自家祖宗為了成神費盡心思,如今先生這麽輕飄飄的一句“不為成神,也不為成佛”,一下子反倒讓他不知該如何回答了。
“那……便是為了成仙?
”
“什麽是仙?
”
“仙是……長生不老?
”
“有意長生者,不可長生,無意長生者,長生無意。
”
“那便是逍遙自在。
”
“成了仙就可以逍遙自在嗎?
還是逍遙自在了才可成仙?
可若已經逍遙自在了,成不成仙又有多少區別?
”宋遊語氣溫和。
“……”
燕子一邊消化一邊思索,底氣已不足了:“那先生隻是單純的入世修行麽?
”
“卻也不為入世修行。
”
“那是……”
“哪來那麽多原因?
又哪來那麽多目的呢?
”
“請先生賜教。
”
“哪裡談得上賜教。
人生苦短,行走人間,我也隻不過是想多看些風景,多見些以往沒有見過的東西,多品味一些這世間的樂趣,在這短短的一生裡照著自己喜好多填一些趣味進去,好讓這一生結束時,回想起來能說一句不虧罷了。
”宋遊笑了笑,“不過有趣的是,當你什麽都不想了,反而有不少意外收獲。
這種毫無期待的意外所得,反倒最是快樂。
”
“……”
燕子陷入沉默和思索。
若他化作人形,想必早已眉頭緊皺了。
不為成神,不為成仙,不為修行,隻是按自己內心意願,讓這一生有趣一些。
先生所言,好似隻是一個凡人,可細細一想,這與仙又有什麽分別?
成神也好,成仙也好,成佛也罷,或是入世修行,此般想來,若是刻意追求,縱使與凡世間的功名利祿不同,區別又有多大?
耳邊突兀傳來聲音:
“我們走吧。
”
“走……走哪邊?
”
“下邊。
”
宋遊已然做出了決定:“沒遇見便也罷了,既然遇見了,便不錯過了。
”
正好已是下午,也許下邊還能借宿。
於是又沿著小路往下。
沒走多遠,山下的世界便到了眼前。
隻見一條山村小路,路旁柏樹常青,不知通往哪方,不過小路平整,想來常有人走。
三花貓依舊跑在前面,活潑得很,隻在遇見岔路時會停下來看他們。
如此也是為了貪玩——
隻消跑快一點,她就可以在前面停下來,可以聞聞路邊的草,有時也咬幾口,或是捉路邊的蟲子,捉回來分給燕子吃,或是看遠處風景。
漸漸地,已近黃昏。
宋遊擡頭遠眺,在遠方竹林深處見到有炊煙升起,煙氣不少,應該是有一片村落。
也許可以去借宿。
正想著時,前邊的三花貓突然停下了腳步,整隻貓不動了,仰頭直直的盯著前邊,轉過頭來看一眼宋遊,又繼續看向前邊。
宋遊不緊不慢的走過去。
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隻見路邊柏樹下獨自站著一名小孩兒,是個男孩,七八歲的樣子,不哭不鬧,卻是左顧右盼,茫然中有些木訥。
河畔有風,吹得他縮起脖子。
“是個小人!
”
“三花娘娘好眼力。
”
“他媽媽呢?
”
“不在這邊。
”
“那就是走丟了!
”
“可能。
”
宋遊眺望遠方炊煙處,即使竹林遮擋,還是看見了村舍的一角。
這小孩兒想來是從那邊來的。
“這倒是正好。
”
“什麽正好?
”
“今晚借宿好辦了。
”
“是哦!
”
三花貓轉頭驚訝的看了宋遊一眼,立刻醒悟過來,隨即碎步小跑,蹦蹦跳跳,朝那小孩兒跑去。
小孩兒依舊神情恍惚,左顧右盼,茫然無措,直到三花貓到了他近前,他才仿佛被貓所吸引,開始目不轉睛的盯著三花貓。
不過仍舊沒有什麽動作。
宋遊也邁步走了過來。
“小娃娃。
”
“嗯?
”
小孩兒仰頭看他,神情木訥。
宋遊帶上微笑,努力使自己看起來溫和一些,聲音也放緩了:“你從哪裡來的?
怎麽一個人跑到這裡來了?
”
小孩兒又環顧四周,伸出手想指,但手指晃了半圈,也分不清方向。
“你叫什麽?
”
“小牛兒……”
“怎麽跑到這裡來的?
”
“不曉得……”
“你家住哪裡?
”
“家裡……”
小孩兒呆傻的盯著他。
有風吹來,他穿得單薄,不由得縮起了脖子,還打了個寒顫。
宋遊便站了過去,為他擋住了風。
小孩兒立馬好了很多。
忽然地,宋遊又偏過頭,好像從這風中聽見了一些聲音。
似乎有人在呼喚這小孩兒。
“小牛兒。
”
“嗯?
”
“你聽見有人在喊你嗎?
”
“好像有……”
小孩兒點頭,木訥回答。
“在哪邊?
”
“不曉得……”
小孩兒愣愣的盯著他。
“……”
宋遊隻好轉頭看向三花貓:“三花娘娘呢?
聽見什麽了嗎?
”
“聽見什麽了。
”
“是什麽?
”
“有人在唱歌。
”
“唱歌?
”
“對的!
奇怪的說話聲音!
”
“是在那邊嗎?
”
宋遊指了指炊煙升起的方向。
“好像是。
”
“好。
”
於是宋遊蹲了下來,淡淡的看向這名小孩兒,向他伸出手:
“走吧,帶你回家。
”
小孩兒看看他,又看看貓。
猶豫糾結,似乎覺得這人的親和力還不錯,終究選擇了相信,於是伸手與他牽著,又跟著他,沿著小路往前走。
一路不見人來找。
反倒聲音越發清楚了。
其實不是唱歌,隻是聲調悠揚,每喊一聲都拖著長長的尾音,和平常說話喊人略有不同,細細一聽,還有一種玄妙樸實的韻味。
雖然和逸都小院那位女鬼唱歌的聲音不同,但是三花貓分辨不出什麽是唱歌,隻記得宋遊的話,聽來奇怪,就說是唱歌。
“小牛兒……”
這聲音隔著河仍能聽得清楚。
“小牛兒……
“小牛兒……”
……
“回家來咯……
“回來吃飯咯……
“回來睡瞌睡咯……
“快答應……
“快回來……
“莫讓家人再擔心……”
一群老少男女在屋子周圍大喊著。
有的站在屋頂,有的站在屋後山上,有人站在屋前的田埂上,聲音都拖得很長,匯成一片。
其中有個蓄著長須的老先生,手中捧著一碗渾濁的水,每喊一句,就要從碗中沾水,灑在天上。
還有個中年婦人,聲音裡帶著哭腔,便又給這樸實古老的喊法裡添了一抹濃鬱的感情味道。
忽然的,眾人都看向了前方。
隻見一名穿著道袍的年輕人沿著小路走來,身前一隻三花貓,碎步慢跑,身後一匹棗紅馬,不用韁繩,卻也老實的跟著他。
天上還有隻燕子在飛。
這位道人本身已夠奇妙了,可還不止於此,更奇妙的是,他的右手略微往旁邊揚起,好像在牽著一個看不見的不高的人。
等道人走到眾人面前時,剛剛還響成一片的喊唱聲已基本停下了,隻覺眼前的畫面過於玄乎,一時不知所措,也不敢吭聲,因此一下子就從剛剛的喧鬧變成了現在的寂靜無聲。
宋遊對著他們稍一點頭,隨即低頭看了眼右手邊牽著的小孩兒,小聲笑著說:
“快回去吧。
”
說完便放開了右手。
婦人回味過來,哪裡顧得上驚歎此情此景的玄乎,隻抹了把臉上的淚,轉身便往屋裡跑去。
裡頭很快就傳來喊聲:
“醒了醒了!
”
一堆人全都往屋裡跑去。
有個男人隻看了一眼,便又跑出來,再次來到宋遊面前,躬身拱手不停:
“多謝先生多謝先生……”
“在下隻是遊經此地,偶然見到令郎魂魄站在路邊,魂不守舍,順便聽見諸位的喊聲,便順著聲音將之帶了回來。
”宋遊頓了一下,又看了眼旁邊那位端著水碗不知所措的老先生,“你隻該感謝老先生,多虧老先生的辦法,令郎才沒有走遠。
”
“都謝謝,都謝謝……”
男子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連忙伸手:“兩位先生請到屋裡來坐!
”
“老先生請。
”
“你請你請……”
“晚輩怎敢。
”
“那我先走……”
老先生這才端著碗往屋中走。
宋遊也跟著走進去。
隻是村中茅屋,簡陋但也清爽,中間的一間便是堂屋,老舊的八仙桌,粗碗裝茶,桌和碗怕是都有不少年生了。
有一碗茶是老先生的,男子連忙又去拿碗,給宋遊也倒了一碗。
喝了一口,瞄見桌上幾人都在看他,卻不知如何開口,宋遊便知曉這些位大抵都是鄉間樸實人,沒那麽多口才,於是放下碗,拱手說道:
“在下姓宋名遊,逸州靈泉縣一山人,雲遊天下,途徑此地,也算與令郎有緣,便順帶來討口茶喝。
”
“謝謝先生,我們都急死了。
”
“不急不急,有老先生在,說不定多叫幾聲,也就回來了。
”
這話隻是說說。
其實這個土方法隻對魂魄離散但並未走遠、就在家門附近的人有用,這小孩兒的魂魄已然走出了一裡多地,這麽喊是喊不回來的。
不過這類民間先生通常多有經驗,有另外的法子也說不準。
總之自己隻是過來借宿,討頓飯吃,有時隨口而出的話也有千金重,不好砸了人家的招牌。
“先生要去哪裡?
”
“平州。
”
“平州哪裡?
”
“想去雲頂山看看。
”
“雲頂山……”
男人有些窘迫,並未聽過。
但他也立馬說道:“去平州地界,恐怕還要走將近二百裡路,騎馬跑得快也要一天時間,用腳走少說也要兩天。
先生於小人有大恩,小人這裡沒有可以招待先生的東西,便厚著臉皮請先生留下來吃頓晚飯,暫住一晚。
”
“恭敬不如從命。
”
能有個落腳處,能吃頓熱騰騰的正經飯,總歸是要比風餐露宿好些。
裡屋有人喂小牛兒喝了點水,吃了點肉粥,小牛兒漸漸緩過神來,雖然虛弱,卻也算是恢復了清醒,能講話了。
大人問他怎麽回事,他說不出來,問他去哪裡了,他也說不出來,隻說隱約記得自己站在一條小路邊,周邊霧蒙蒙,什麽也看不清楚,後來有一隻貓帶著一名道士來到自己面前,和自己說話,然後帶著他沿著一條路走,就到了家門口。
眾人一時皆驚奇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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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