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字條
眾衙役止步,目光在人群中逡巡。
在他們看守下,少人還了得?
先前那人數來數去,忽然伸手一指翟大夫:“那個童子去哪了?
”
其他同夥想了想,才憶起這位聖手走進來時,身邊好像還跟著個矮瘦的藥童。
至於是什麽面貌,好像誰也記不清楚。
燕三郎在人群裡向來都不起眼。
他仿佛有種特別的本事,能讓別人忽略他的存在。
但這回衙差有令在身,不敢馬虎,見翟大夫呆若木雞沒反應,他們逕直將他帶了出來,再問一遍:“跟在你身邊的藥童去哪了?
”
翟大夫不能再裝聾作啞,左右看了看才道:“解手去了。
”
“去了多久?
怎麽偏在這當口兒?
”
另一名巡邏的衙役也道:“怎麽我沒瞧見?
”
翟大夫強笑道:“差爺勿惱,去去就回。
”
又過片刻,那男童依舊不見蹤影。
衙役臉色不好,分出兩人四下裡搜索,不過才走近院子角落裡的茅房,門就開了,裡面走出一個童子,身後還背著簍。
他一擡眼,見到兩名衙役站在外頭緊盯著自己,不由得一怔,滿臉都是不明所以。
翟大夫趕緊衝他連連招手:“過來!
怎去那麽久,懶驢上磨屎尿多!
”
燕三郎取水衝了手,趕緊走回他身邊去。
翟大夫帶他往屋裡走,一聲長歎:“石小姐去了。
”
燕三郎“啊”了一聲,那驚訝真情實感。
兩個衙差在後頭看著,先前湧起的些許疑心也散盡了。
跟個小孩子較什麽真?
……
七日之後,石星蘭下葬。
也碰巧在同一天,陳中和被革職抄家,罪名是私通外國。
消息傳出,雲城人人震驚,隻覺這理由實在標新立異。
有那知道陳中和為人與過往的,都說這人早晚要出事,卻萬萬沒想到竟以這種緣由伏法。
一時間無數官員踴躍檢舉,紛紛上報陳通判的斑斑劣跡。
在那其中,欺男霸女都隻算小事。
上峰一並清算,陳中和罪加一等。
他本人下獄,家中男丁流放五百裡,終身不得返回雲城。
攏沙界雖然由玄門掌管,但上位者對於奸細的態度從來是出奇地一緻。
燕三郎從翟大夫家走出來,竹簍裡多了一副銀針、幾卷醫書。
他本想給老頭子磨完最後半天藥就留信告辭,哪知翟大夫把這兩樣當面塞進他的竹簍,隻說了一句:“好好琢磨,這都是老夫心血。
”
燕三郎默然,衝他行了一禮,背起竹簍走了。
租住了四個月的李家院子已經退掉,他還去石宅給青兒留下幾個玩具。
現在,他排隊買了千歲最喜歡的醬牛肉和鹽酒雞,又順便到城南的小走馬路看了一出戲。
戲迷們都會翻牌子,所以玉桂堂今日上演的,就是在春寧大典上奪冠的《紅顏碎》,戲台邊上裡三圈外三圈,圍得水洩不通。
台上的主角不是蘇玉言,燕三郎也還是看得很認真。
身邊的婦人一直舉著絲巾擦淚,男人們則是連聲叫好。
那些家國大義、雄渾悲歌,燕三郎看不懂,但他依稀明白了石星蘭為什麽選取這一段故事寫新戲。
她和靖國女皇一樣,都是芳華早逝。
她和靖國女皇一樣,都是矢志難酬。
可是她比靖國女皇幸福。
後者帶著滿腔鬱憤離世,石星蘭早就預料到自己最後的結局,卻希望活在愛人的戲裡,陪他一世。
曲終,人散。
燕三郎也站了起來,去茅房解了個手。
千歲嫌髒,又說自己怕長針眼,這種時候斷不會跟在他身邊。
燕三郎不知道她溜去哪裡玩耍,正要開聲呼喚,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三郎。
”
他一回頭,就看見了蘇玉言。
這位名伶面色憔悴、眼眶深陷,人也瘦了很多,顯得身上那件白袍有點寬綽,好似風再大些就能吹跑。
蘇玉言向他微微一笑:“蘭兒留了一張字條給你。
她說,如果陳中和伏法,我一定要向你說聲多謝。
”
燕三郎接了過來。
“你做了什麽,我不會多問。
”蘇玉言輕聲道,“隻需告訴我,大恩如何報答?
”他不知就裡,但隱隱明白,眼前這男孩不簡單。
“不必。
”燕三郎直視他的眼睛,“女先生已經支付了所有報酬。
”
石星蘭已經傾其所有。
蘇玉言一怔,也不強求,直起身子:“好,但凡今後有用得上的地方,你隻管來找我。
”伸手揉了揉男孩的腦袋,轉身走了。
燕三郎就立在原地,等他走遠才展開字條。
上面是石星蘭清秀的字體:
“阿修羅,非神非人、非妖非鬼,傲慢善戰,天生無情。
其積福報而不修德行,所過處常見修羅場。
千歲非善類,三郎千萬小心。
”
這條子被捏得皺巴巴地,筆劃無力,字跡也遠不如平時工整,顯是石星蘭從前醒來時信手寫就,一直藏到彌留之際才交給蘇玉言。
她到臨死前,還記得這件事。
燕三郎仔細看了兩遍,才把字條撕碎了吃掉。
剛剛咀嚼完畢,他就看見白色的身影就順著牆頭一溜兒小跑過來。
熟悉的抱怨聲隨風而至:“怎會這麽慢?
我還以為你掉進去了!
”
“來了。
”他看著自己的白貓,杏眼兒是水波一樣的溫柔,也是水波一樣的無情。
阿修羅原來是那樣的嗎?
千歲還在打量他:“洗手了沒?
”
“洗了。
”他打開背簍。
貓兒這才抖了抖白毛,精準地跳進簍裡。
“這回坐大車走吧,騎馬太遭罪了。
”
對她來說,騎馬和乘車有區別嗎?
都是窩在簍裡讓人背著。
“當然有!
”千歲看懂了他的眼神,“馬車多寬敞啊,簍裡太小了,還不夠我伸個懶腰。
”她撓了撓簍子,“這裡面的東西真是越來越多了!
”這次上路還多裝進好幾本書,把她的活動空間都縮小了。
燕三郎很乾脆:“那就雇輛馬車。
”
“不跟人拚。
”
“好,不跟人拚。
”
千歲反而奇怪了:“你今兒怎麽這樣大方?
是不是背地裡做了什麽對不起我的事?
”
這是什麽邏輯?
燕三郎不懂,卻也沒打算問,隻說財不露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