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章 難舍
“師父少年學藝,青年闖蕩江湖,半生守心克己,贏得天下讚頌。
像他這樣的人,哪怕繼續不功不過,也會逐漸成為江湖的傳說, 流芳百世。
可是,他在四十歲這一年,愛上了一個人。
”
楊殊理所當然地問:“是哪位江湖女俠?
”
明微想起師父那把從不離身的木梳,聲音發澀:“不是,那是個他無意中救下來的小寡婦。
”
楊殊一愣。
“那個小寡婦,十五歲衝喜嫁給一家富戶重病的兒子, 第二年便守了寡。
她倒是安分守己,可那家活著的幾個兒子爭家產,擔心她抱養個嗣子回來, 就陷害她偷人。
一個寡婦,還是衝喜嫁進來的,被這樣汙蔑,她還有什麽路走?
她趁夜逃出那個家,卻被追上,隻能投河自盡,師父恰在那時路過,順手救了她。
”
楊殊有點不可思議。
既然是衝喜嫁進富戶的,自家定然境況不好。
那樣貧民小戶的姑娘,說不定連字都識不得,竟叫堂堂命師動了心?
“那小寡婦無處可去,師父向來是心善的人,便暫時收留了她。
師父那時要去收一隻妖邪,他決定等這件事做完, 再找個地方安置小寡婦。
可是……”
明微停頓了一下,嘲弄一笑:“這世間的事, 大概就是這麽難以分辨吧?
他們相伴走了一路, 最後就分不開了。
那隻妖邪法力很深,師父為了收它,受了不輕的傷。
小寡婦要報答他的救命之恩,一心一意照顧他。
也不知道誰先動了心,總之,事情走到了那一步。
”
楊殊沉思片刻,說道:“我無意去評價你師父的情感,但在那種情況下,很容易因憐生愛。
他顛沛半生,從來沒有被人這樣妥帖地照顧過。
而那個小寡婦,她無依無靠,跟著你師父,必定讓她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
“或許是吧。
”明微輕聲說,“不管什麽樣的起因,所謂愛情,不就是心憐之,心愛之,不舍不離嗎?
”
楊殊被她說服了:“倒也是。
”
“我師父本來不打算放任下去的。
他已經四十歲了,那個小寡婦才二十,而且這樣子,難免有恃恩的嫌疑。
可小寡婦在這件事上,比他更堅決。
她的上一段婚姻是犧牲,這一次她要把握自己的命運。
在她鍥而不舍的追求下,師父最後還是從了。
我知道,他其實很快活,約束自己一輩子,從不放縱的人,第一次越線,會比常人更快活……”
楊殊不解:“這樣不是很好嗎?
他們兩個,即便年齡和身份相差得大一些,一個未婚一個守寡,又不礙著別人什麽。
為什麽你要說這是一件錯事,要後悔一生?
”
明微沉默良久,說道:“因為她死了。
”
“誰?
哦,你說小寡婦。
”天算子一直活到將衣缽傳給她,自然不會這麽早死。
“師父說,他身上牽扯的因果太多,所以害死了她。
他們隻有短短三年的時間,三年後,她就走了。
”
楊殊聽著她的聲音,總覺得有種難以言喻的悲傷。
這件事,對她打擊很大?
過了一會兒,明微繼續道:“你知道的,師父不止我一個徒弟,後來他還收了小師弟。
本來,他更傾向於將命師令符傳給小師弟。
因為……”
她露出自嘲的笑:“他說我,心性不定,正邪難辨,恐難把持住自己。
反倒是小師弟,心地純善,一心一意,能夠堅守自我。
”
見他沒說什麽,她問:“難道你不覺得奇怪嗎?
來到這裡這麽久,我所做的事,怎麽都不像個壞人。
”
楊殊平靜說道:“我早知道了。
你的目標雖然光明正大,可行事總帶著三分邪氣。
當初在東寧,你對明家的報復,看似謹守原則,實際上十分隨心。
譬如我師兄,這件事如果換成他處置,也許他會直接殺了明二明三,而不會用法術將他們逼瘋,讓他們受幻象折磨到死。
”
“是啊!
這是我最不滿的一點,為什麽做好事的人,總是要受到種種束縛?
不人道?
那又怎麽樣?
他們對受害者人道了嗎?
小時候我就這樣跟師父說,師父說我這樣的心性很危險,維護與毀滅,不過一念之差。
身為命師,因為擁有比常人更強的力量,就要有比常人更高的品德。
”
楊殊隻拍了拍她的頭,無聲表示了支持。
“但是師父後來還是將命師傳給我了,因為我告訴他,我不服,我要證明他說的是錯的,他走的也是錯的。
所謂命師的不幸,隻是他個人的不幸。
師娘死了,跟所謂命師的因果沒有關系……”
說到這裡,明微低下頭,將腦袋埋在膝蓋上。
好一會兒,她才接下去:“可我還沒來得及證明,他就走了。
然後我來到這裡,遇到了你……”
眼前的柴火“劈啪”一聲,不知道在應和什麽。
明微繼續道:“我現在終於知道,是我誤會了師父。
他不是害怕因果,而是因為情分太重,不堪失去。
”
“那就別讓自己失去。
”楊殊說,“總要盡力留一留,才知道自己能不能留住,對吧?
”
她搖頭:“我現在越來越覺得,以前的自己太過狂妄。
這世間有太多做不到的事了,師父那麽厲害那麽努力,仍然隻能看著國運衰落,滑向不可知的深淵。
我拚盡一切,以為自己走到盡頭了,最後竟然因為一群小毛賊,差點失了手,要不是那位前輩……”
明微歎了口氣:“這世上,意外太多了,沒有人能真正算無遺策。
哪怕回到這個年代,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也許歷史的車輪,根本不是個人能夠阻擋的。
”
“可你回來了,這是老天給你的機會,是不是?
”
“是。
”明微轉過頭,看著他的臉龐,想要從中找到痕跡,然而那時的她,因為雪盲失去了視力,根本看不清那張臉。
何況,就算看清那張臉又怎樣?
相隔七十年,人的相貌會變的。
明微悲觀地想,那才是他們應該有的真實的模樣,現在的她和年輕的他,就是一個夢。
虛假的幸福,是不長久的。
幻想的泡泡,一定要戳破。
可怎麽忍心?
怎麽舍得?
所謂愛情,就是心憐之,心愛之,難舍難離。
默默地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