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2章 相逼太甚
驪山北麓,渭水之濱。
隨著斷龍石轟然落下,無數軍臣紛紛伏地大哭。
哀慟之情,使蒼天落淚,傾盆大雨驟降。
然在暴雨中,卻無人躲避。
縱然先帝生前有萬般不是, 但任誰都不能否認,他是一個勤政愛民的好皇帝。
他不奢靡,在位十四載,未曾為自己興建過一寸土木。
不好美食,一日三餐,皆以素食為主。
不好女色,十四載為帝,連六宮尚未住滿。
他雖抄家無數, 卻無一兩銀子, 用在享受上。
崇康帝之勤勉,縱然在帝王本紀中,也排得上前三。
再加上,兩千年來儒家思想日日夜夜的浸透,讓這片土地上的每一顆土壤,都沾染著君臣節義的氣息。
又以死者為大,使得在場軍臣百姓們,早已忘了崇康帝的不好之處,唯記君父之聖恩。
從雨起,哭到雨停。
因為賈琮所在之處設了靈帳,他倒沒淋著雨,可數萬軍民們卻一個個滿身濕漉。
幸而是在酷暑之時,倒不虞傷寒。
等隊伍折返之時,一路上的行人們看到這樣一大隊人馬, 形容哀絕枯槁, 無不側目。
待返回神京城時,天已暮色。
賈琮傳旨, 命眾臣工休沐一日,諸禁軍折返大營休養,百姓自不用多說,早已半途散去。
他這個太子還未施恩於民,遠談不上民心所向……
賈琮也並未在意,由禁軍護從著回了皇宮。
還有一場登基大典要籌備,他並無閑暇之時……
……
“太子回來了?
”
慈寧宮,壽萱殿,見賈琮入內請安,太後一疊聲叫起後,問道:“你皇伯父的靈柩,可曾落了雨不曾?
”
賈琮微笑道:“不曾,剛下了龍門,值軍民百官哭靈之時,放降雨。
”
太後聞言,“阿彌陀佛”了聲,有些紅了眼圈道:“謝天謝地,你皇伯父一生坎坷艱難,不容易啊。
哀家就擔心,連最後一程,他都要落在雨裡。
”
此刻武王並不在,隻有葉清陪著太後。
葉清懶洋洋的半倚在一張軟榻上,見太後落淚,笑道:“老祖宗,先帝為天子,龍歸大海時,天降甘霖,原是好事。
”
太後沒好氣的看了葉清一眼,不過想起她的肚子,忙又換上了笑臉,道:“是好事,是好事!
天家遭了十幾年的難了,如今都是好事!
”
見太後笑的勉強,賈琮走到葉清跟前,輕輕摸了摸她的肚子……
“乾嗎?
”
葉清直直看著他,問道。
賈琮道:“看看會不會動。
”
“……”
葉清一腦門子黑線,一旁太後卻伸手掩住口,“哦謔哦謔”的大笑起來。
其她宮人們也都帶著過來女人的驕傲,用善意的嘲笑目光看著賈琮。
始終不離葉清身邊的孫老嬤嬤牙都沒了,還咧嘴笑道:“早了些,早了些,如今還不會動哩,得再過幾個月才行!
”
賈琮微笑頷首,見太後這下真開懷過來了,便不再理葉清,問道:“太後,父皇呢?
”
太後笑道:“後日便是登基大典,有些禮數流程,要預先演練演練。
”
賈琮聞言,微微皺起眉頭道:“何必如此?
”
太後雖老,但熟知宮廷之事,提點道:“太子孝心可嘉,但皇權之事,名不正則言不順。
登基大典為重中之重,焉能輕忽?
你父皇自身不在乎這些,但他不能留下破綻,往後對你不好。
不過到了你這,就不妨事了。
你是他唯一的皇兒,日後縱然輕忽些,也是唯一的繼位大統者。
你父皇不易啊!
”
賈琮輕輕頷首,道:“孫臣知道了。
太後,若無其他事,孫臣往前朝去看看。
”
“去吧去吧。
”
對於這天家的獨苗,太後寬容的緊。
當年天家多子多孫時,她隻對葉清一人這般慈愛。
賈琮笑了笑,又走到葉清跟前,與她四目相對,溫聲道:“知道你悶的心慌,隻是我聽說,女人有身孕的前三個月最是要小心謹慎,不能有半點差錯。
這百天你就別跑了,我想了折遊戲,自覺蠻有趣,回頭我教你,你可以和三妹妹她們頑。
”
葉清這次是真有些錯愕了,她沒想到賈琮還惦記著這些。
不過她城府深,輕易不會喜形於色,隻點點頭,應了聲:“知道了。
”
賈琮與她對視稍許後,折身離去。
……
神京西城,賈家東府後街。
薛家小院。
自大觀園出來,已經一日一夜了。
這一日一夜,薛姨媽一直沉睡不已。
薛蟠雖混吝,可這會兒也老老實實的守在炕邊。
好在薛家並不缺銀子,王熙鳳還專門送來了些冰,雖不夠,薛家自己也買了些。
夏日炎熱,然房間內沁涼。
這一日眼見又要過去,日已西斜,薛蟠隨便吃了些東西後,呆呆的坐在屋子裡出神。
什麽也沒想,也不知該想些什麽……
外間的西洋鍾“鐺鐺鐺”的連響了十下,薛蟠竟如同沒聽見般……
直到一聲呼喚響起:“蟠兒?
”
薛蟠登時打了個激靈,一蹦老高,高興叫道:“媽,你睡醒了?
”
不過旬日功夫,薛姨媽看起來卻像蒼老了十歲不止,兩鬢間隱隱出現了灰白頭髮,不過此刻看著還圓潤了些的薛蟠站在跟前,薛姨媽心情也不錯,畢竟昨日出來時,已經大哭過一場了。
她笑著對薛蟠道:“醒了。
”
薛蟠忙叫道:“同喜同貴?
人呢?
快快尋些吃食來!
這兩小浪蹄子,躲我躲的遠兒遠兒的,你們以為爺願招你們不成?
醜……”
“好了!
”
薛姨媽嗔了聲,道:“你同她們丫頭計較什麽?
過來我瞧瞧,仔細瞧瞧,在裡面吃苦了沒有?
”
薛蟠搖著大腦袋晃到跟前,得意道:“我能受什麽苦?
除了不能出來耍子,在裡面要什麽有什麽,媽你沒瞧我都胖了?
”
薛姨媽聞言,目光複雜,道:“琮哥兒……太子,沒難為你?
”
薛蟠“嗨”了聲,道:“他難為兒子做什麽?
他就是想先把我當年的事堵住了,然後再去對付旁的皇商,好抄他們的家!
如今他們都被抄了家壞了事,這不,就放了兒子出來?
”
薛姨媽聞言,臉上神情也不知是哭還是笑。
為了這個兒子,她操碎了一顆心哪!
日夜吃不好睡不穩,總是夢到他在牢裡被人欺負了,丟了性命。
若非如此,她又怎會聽信她姐姐的話,乾出那樣荒唐的事來……
她鬼迷心竅,隻想到夏天水不涼,寶釵掉下去也不會有事。
卻沒想到,她女兒心裡會怎樣想……
她當時顧不得了啊!
“媽、媽,你別哭啊!
我這不是好好的嘛!
”
薛蟠見薛姨媽忽然就淚如雨下,忙勸起來,隻是勸著勸著,他自己眼中也滾下熱淚來。
好好一個家,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他也不知該怪哪個……
母子倆抱頭痛哭了一起後,還是薛姨媽先回過神來,寬慰薛蟠道:“我的兒,快別哭了!
這京城原不該咱們來,這兩日拾掇拾掇,咱們就回金陵老家去。
隻要咱們安安分分的過日子,再不用給誰當筏子使了……”
薛蟠也止住了落淚,點頭道:“媽說的是,這二日兒子把家裡拾掇拾掇,再把些宅鋪地契差人送進宮去,就護送著媽回南邊兒去。
”
薛姨媽聞言遲疑道:“你送這些進宮做什麽?
”
薛蟠睜著銅鈴大眼,又落下淚來,道:“媽,子不言母過,之前的事就不提了。
可妹妹清減的厲害,我進宮看了,心裡跟刀子割的一樣疼。
爹走前最疼愛妹妹,我這個當哥哥沒看好她,還害得她差點……雖她趕咱們回南邊兒,但我知道,她心裡也不受用。
宮裡那等地方,若沒些嫁妝傍身,還不給人小瞧了去?
琮哥兒……太子說了,豐字號雖沒了,但一年十五萬兩銀子還照給,給足十年。
咱們南邊兒也還有房有門面商鋪,不缺那些。
京裡的這些就都留給妹妹吧,租出去有個進項,在宮裡打賞奴才,也好有個榮耀體面。
”
薛姨媽聞言,再看著薛蟠眼睛裡滾珠子一樣的落淚,真真一顆心也碎了,一把抱過薛蟠,大哭道:“我的兒啊!
都是娘的不是,娘讓你親姨母給哄了,娘讓你親姨母給哄了啊!
娘何曾想真害了你妹妹,她也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啊!
”
薛蟠怔怔的坐在那,輕聲道:“媽,什麽也別說了,過兩日,咱就回南邊兒去。
經了這一遭事,兒子也明白事了,雖沒有經濟能為,但往後也不出去廝混浪蕩了。
娶一房老婆,生個孩子,老老實實在家侍奉媽。
不能給妹妹爭榮耀,也不能再拖累她後腿了。
兒子,是當哥哥的啊……”
薛姨媽聞言泣不成聲,心裡卻無比欣慰,她這兒子,終於開竅懂事了!
……
大明宮,含元殿。
賈琮到來時,正見武王沿著丹陛,一步步邁向皇座。
即使看到賈琮到來,武王依舊走完了最後一步,才松了口氣,從古鋒手中接過帕子,擦拭了下額角後,招賈琮過去,道:“太子回來了?
”
賈琮見罷禮,又與諸禮部官員頷首示意,然後勸道:“父皇,龍體重要啊!
”
武王呵呵笑道:“太子,朕沒有你想的那般病弱。
放心罷,再者,你已經跟禮部的官兒打過招呼,盡量精簡過程,若朕還做不到,豈非辜負了太子的心意?
”
賈琮聞言,目光清冷的看向禮部尚書楊庭貞和新任太常寺寺卿盧盛光。
楊庭貞苦笑道:“殿下,非臣等行事不周,隻是皇上學識廣博,周禮之數,遠超臣等。
臣等又如何能弄鬼?
”
賈琮聞言,再看向武王,見他笑吟吟的望著自己,不由面色悻悻。
武王哈哈一笑,心情舒暢道:“太子仁孝,朕知矣。
隻太子莫非以為,朕乃不學武夫?
朕雖不能寫出十年生死兩茫茫的詞作來,卻也不能太給太子丟臉才是。
”
這話就太重了,賈琮忙道:“父皇,兒臣絕無此意。
”
武王擺手笑道:“朕知道,你我父子,焉需解釋?
去忙你的罷,朕這邊大安,朕不過再忙碌明日一日,太子還要操持許久,你不比朕輕快。
朕聽說,昨日之謀逆案,內閣那邊有了新進展,太子去看看罷。
”
賈琮聞言神情微微一凜,忙應道:“兒臣知道了,這就去瞧瞧。
”
……
左銀台門外,內閣。
“臣等參見殿下。
”
賈琮先一步讓王春攙扶住趙青山,看著趙青山深重的眼袋,賈琮關切道:“太傅,注意身子骨啊。
”
當著諸多眾臣的面,賈琮這般殷切問候,直讓趙青山心頭髮燙,他反倒愈發高聲道:“殿下放心,老臣身子骨硬朗著呢!
內閣這麽多年歲小的,也不見比老臣更硬朗。
”
賈琮無法,隻得吩咐道:“王春,讓太醫院派兩名太醫常駐內閣,再讓禦膳房調一隊人來,隨時保證內閣諸臣身子無憂,有碗熱湯熱飯吃。
”
見趙青山、林清河等人想要勸諫,賈琮強硬道:“此事孤做主!
諸卿皆國之柱臣,為社稷之重,諸卿也當愛惜自己的身子骨才是。
到了諸臣工這等位置,你們的身子骨早已不再是你們自己的了,而是朝廷的,是天下的。
孤年幼,不通政事,不敢隨意乾預朝廷運轉,以免好心辦壞事,但為諸卿解決後顧之憂,還是能做到的。
”
此言一出,妥妥的禮賢下士的明君種子形象,深入人心。
連魏毅、範浩、董新這等從來被上官頭疼,形容成“茅坑裡的石頭”的硬茬子,此刻都心懷感動。
不止為賈琮對他們身體的關心,更為賈琮的謙遜,賈琮的自知之明感到關心。
多少國朝大事,都壞在不懂裝懂、不懂偏愛逞強的上官手裡。
賈琮能做到這一步,古往今來多少聖君都難做到……
肆意揮霍手中大權的人常見,可能自己給自己套上枷鎖,不讓權力泛濫,這樣的人,怎能不讓他們敬服?
賈琮叫起滿地謝恩朱紫大員後,問道:“孤聽父皇說,昨日謀逆案,諸卿這邊有了進展?
”
此言一出,內閣一靜。
不少人面色有些不大自然,倒是趙青山,毫無違和感,大聲道:“回殿下,是一起子見不得光的賊子,失心瘋了,竟想為先帝報仇!
老臣實在不知,殿下與先帝有何恩怨存在?
”
又轉頭看向林清河,大聲問道:“先帝大行那夜,老夫不在,但你在,你說說看,當日先帝可有一言說過殿下的不是沒有?
”
林清河心裡苦悶,這趙蠻子又拉他下場背書,不過他也沒糾結什麽,當著刑部尚書甘桂、大理寺寺卿宗毅、蘭台寺大夫司馬貞及魏毅、範浩、董新還有諸當日不在場的內閣舍人的面,將崇康帝當日之言複述了遍,最後道:“是由先帝親口所述,由本官親筆草詔的遺詔。
先帝對殿下也大為讚賞,且對皇上誇道:‘你有一個好兒子,朕不如你。
但你兒子極像朕,骨子裡像’。
而殿下果真堅定維護先帝時的新法,延續了先帝之政。
所以,賊子們所謂的血海深仇,實為無稽之談!
”
趙青山大聲道:“殿下,北靜王水溶、忠順王劉孜自詡忠義,臣等看來卻是狗屁不通!
他們背後有晉商曹準在背後提供銀子,還有一些中車府的餘孽。
這乾賊子根本不顧殿下乃繼承先帝新法最好之儲君,一味的如魔怔般記仇,實在該殺!
”
賈琮聞言,微微皺眉道:“水溶和劉孜,不大合啊……”
趙青山道:“水溶最慕先帝,劉孜和先帝關系也極近。
他們之間原是不和,不過有一名喚琪官的戲子,在中間與二人牽線搭橋。
”
賈琮奇道:“這琪官又是什麽來頭?
如此神通廣大?
”
趙青山厭棄道:“揚州鹽商們養揚州瘦馬,這琪官卻是晉商們養的紅相公,專門勾引好男風的貴人,背後,便是晉商的影子!
殿下,臣建議,這一次一定要將那起子無法無天的商賈賤籍們,以重法處之!
這等無君無父的混帳,好大的膽子!
敢在背後如此興風作浪,其心當誅!
”
賈琮聞言,面色陰沉下來,道:“可查實了,果真那些晉商都牽連在內了麽?
”
趙青山冷笑一聲,道:“雖那曹準一人認下了,可那晉商素來同氣連枝,抱成一團,其他人就算沒參與其中,難道都不知?
殿下之前所言,老臣還未領會真意,不解區區商賈能掀起什麽風浪。
如今看來,倒是老臣錯了!
這些人若不以嚴法鎮之,早早晚晚,要闖出傾天之禍!
!
晉商如此,徽商、粵商怕也好不了許多!
此次,朝廷當施展雷霆手段,殺雞儆猴!
”
魏毅沉聲道:“臣附議!
”
範浩、董新亦沉聲道:“臣附議!
”
等諸多在內閣中的重臣,紛紛附和嚴懲晉商後,賈琮緩緩點點頭道:“懲,是一定要嚴懲的。
曹家夷族抄家,沒有什麽好說的。
至於其他同謀,也不能善待了去。
朝廷要以此案,警告天下商賈,有錢也不能得意忘形!
想來柴少傅在山東,將囤積災民糧食,甚至盜取常平倉官糧的奸商們,也殺了不少。
朝廷便在京城,與少傅呼應一番!
”
不是孤想殺人抄家,實在是……你們相逼太甚!
……
PS:五千字大章,到月底了,大家投月票啊!
我已經沒了朋友,不能再失去票票啊……
一臉懵逼,剛碼完直接就點發出來了,我是準備定時明早七點的,吾艸了!
凸!
凸凸!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