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0章 相煎何太急
宣政殿外,延英門。
這裡是內閣與翰林院所在。
以人臣而言,天下清貴無過於此地者。
素日裡,莫說閑雜人等,功名不至進士者,連登過門檻的資格都沒有。
絲毫不誇張的說, 連這裡掃灑的雜役,都至少有秀才的水準,不然筆帖式也考不進來。
然而,這世間第一等清貴之地,今日,卻遭到一群野蠻粗胚的踐踏。
孝期已滿, 賈琮頭戴紫金冠, 身著金絲蟒服,腰懸玉帶,佩天子劍,站於內閣閣門前。
面對著內閣正門和一乾翰林學士,歷屆科甲的狀元、榜眼、探花們怒目相視……
平靜而立。
看著面如冠玉,氣度淡然,好似謫仙下凡般的賈琮,在那一身冠軍侯冠服的映襯下,顯得愈發超然不俗。
對面諸人,尤其是年輕得志的翰林們,心中無不嫉妒。
他們雖算不上寒門出身,但多是鄉紳家庭,難聽點講,便是鄉下地主老財。
與國公府出生的賈琮,相差實在懸殊。
再加上相貌上,不以道理計的差距……
雙方迎面而立, 著實讓人自慚形穢。
心胸寬闊者,則在心中暗讚一聲好一個清臣貴公子, 好一個冠軍侯!
心胸狹隘者,心中則泛起了二百年未開封的山西老陳醋……
他們自忖, 若是他們生在國公府,也生得這樣的相貌,必會比賈琮做的還好!
想想以他們那樣的寒門出身,他們都能走到今天這一步,若再給個高點的起點,封王拜相自不在話下!
翰林院為朝廷儲才之所,內閣輔臣,天下宰執,皆出自此地。
當年,崇康帝尚在潛邸時,便是在這裡發現寧則臣。
君臣相遇之後,如文王之遇薑尚,玄德之遇孔明,如魚得水。
十數年來,早就了今天的格局!
今日這裡之人,無不以寧則臣為榜樣,期待有朝一日,能得逢明主,一展所學實現心中報復。
或許,今日便是他們發音之時。
“賈清臣,你師從天下師松禪公,又每每得牖民先生稱讚,原也是我名教中人,緣何今日行此蔑視聖賢之舉,提虎狼師入此文華之地?
汝可知,翰林院內供奉著孔聖先師!
!
”
一年輕翰林大聲質問道,引起周遭一片同仇敵愾之附和。
賈琮依舊平靜而立,沉默了稍許後,方輕聲道:“琮,忠義王事爾。
”
一年長些的翰林學士皺眉道:“河套春汛,乃天災也,非河工不利。
陛下心疼罹難百姓,一時急怒之下傳旨拿人也是有的。
汝為天子近臣,原該好生相勸才是,豈有一味順應之理?
若松禪公在此,見汝如此,必深失所望也。
”
“此言大善,松禪公何等風骨,汝為松禪公子弟,當有死諫之風骨。
”
一眾翰林亂哄哄的對賈琮鼓舞道。
賈琮輕輕一歎,道:“琮以為,自古為臣之道,無過於文死諫,武死戰。
若琮未棄筆從戎,得幸位列翰林院中,必如爾等所言,若以為有於國不利之事,合該行死諫之法。
琮曾於清風明月中,作詩明志。
所謂*******,豈因福禍避趨之?
可惜琮不得已奉家中老太太之命,舍棄清貴文事,子承父業,襲了家中爵位,吾心甚痛。
琮嘗隨先生就學,先生教吾:在其位,謀其政。
若天下人皆能各安本職,則天下必安。
故而,如今琮為武將,唯有以皇命為重,豈敢僭越本分,行閣輔翰林之事?
這等事關國朝社稷,輔勸君王的大事,唯有依賴諸位高賢了!
”
“……”
一乾翰林院老中青三代“高材生”,悉數眨著眼看滿面誠懇之色的賈琮。
很尷尬的沉默了……
能讀書讀到翰林院的,真沒什麽傻子。
哪怕當初進學時候兩耳不聞窗外事,但在翰林院中待上一年半載後,世道如何,該知道的也都該知道了。
文死諫?
呵呵,呵呵呵……
“好一個*******,豈因福禍避趨之!
”
正當在眾人都尷尬的不再言語時,一直沉默的內閣中終於傳出動靜,伴著一道含怒的聲音昂然而出的,是一道高大的身影。
不是當朝次輔,新黨中當之無愧的二號人物,寧則臣的左膀右臂趙青山,又是何人?
趙青山身量高大魁梧,方正臉上滿是正氣,他居高看著賈琮,沉聲道:“都道賈清臣為天下第一才子,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隻三言二語,就將一眾科甲出身的狀元、榜眼、探花,說的啞口無言,不愧為松禪公之子弟!
隻是,老夫以為,這二句詩你雖作的好,卻不配吟。
你以為何?
”
賈琮想了想後,在眾人矚目下,點點頭,又搖搖頭,道:“趙大人,賈琮如今的確做不到這二句,但並非無膽,也不是沒有忠心。
是賈琮認為,以自己目前的學識和認知,還無法判斷如何做才是真的有利於國家。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
賈琮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遵從家訓,恪守忠於君王之本分。
當今天子愛民之心,古之少有。
若此非明君,青史之上,又有何人配稱明君?
而既然是明君,所傳旨意必為聖明之法。
琮實在找不到理由,不去忠於王事。
賈琮知道,天下多有人以為琮為佞幸之臣,一味媚悅逢迎君王,但賈琮相信吾之判斷,經得起青史春秋之考驗,亦不會辜負吾師松禪公之教誨。
趙大人,請!
”
趙青山聞言,這才想起賈琮如今的年紀……他抽了抽嘴角,再無話可說,一甩袍袖,大步往外行去。
賈琮身後四名錦衣緹騎,連忙跟在身後,押送出宮,打入天牢!
……
“還敢狡辯!
!
”
文華殿內,崇康帝龍顏大怒,雙目圓睜,一手拿著一份奏折,一手指著跪在地上為趙青山求情的寧則臣,厲聲道:“這份折子你難道沒看嗎?
十數萬百姓啊!
河套之地百萬民眾流離失所!
朕每年連修行宮的銀子都省下,唯獨不敢缺少河工銀子,朕唯恐這等噩事發生,卻萬萬沒想到,到底還是出了差錯。
朕瞎了眼,朕信錯了人呐!
!
”
狠狠將那份報災折子摔到寧則臣的臉上,崇康帝氣的險些站不穩。
唬的一旁戴權慌忙攙扶住他,哭腔求道:“萬歲爺,保重龍體啊!
”
寧則臣面色木然的跪在那,道:“陛下,臣非狡辯。
臣知陛下看重河工,因而特意將此事交由最趙青山負責。
工部左侍郎林廣寧、河道總督柴梁,皆為一等一的幹才。
此三人一同治河,八年來,任長江、黃河浪濤翻滾,也不曾發生過大水患。
尤其是黃河,八年前,幾乎年年發水,年年鬧災。
柴梁赴任後,整整三年未曾下過河堤一步,歷經八年,才使得黃河水清……”
“夠了!
!
”
崇康帝眼睛都發紅了,厲聲道:“朕不想聽這些,朕隻知道,河套之地,一次淹死十數萬百姓。
春寒之地,百餘萬百姓流離失所,這一路,哪怕朝廷立刻運糧米賑濟,也少不得痛餓病歿三成,甚至五成!
!
寧則臣,那是數十萬百姓呐!
!
河道沿岸設有何兵,聖祖、貞元二朝黃河才不過三千河兵,朕在最艱難的時候,都咬牙堅持著將何兵擴展過萬。
他們就算防不住,難道連警示都做不到嗎?
若能提前三五日預警,何以至此?
你還敢狡辯?
”
寧則臣聞言,心如刀絞,又急又懼又怒,他知道此事理虧,然而卻不得不爭。
他自知早已是必死之局,除了妻女要安置妥當外,最放不下的,就是他一手建立起的新黨。
寧則臣知道,趙青山、林清河等人在他出事後,怕很難再做下去。
所以,他已經暗中選好了日後能承繼新黨的良才。
這二人正是極少沾染朝堂鬥爭的工部左侍郎林廣寧和河道總督柴梁。
二人無論是心性還是能力,都是寧則臣平生僅見的出眾。
既踏實沉穩,清正廉潔,又不缺雷厲風行之果決,能力極強。
最難得的是,二人八年治河,功勳卓著!
有此資歷,足以執掌新黨。
有他二人繼承新黨,新法必然不會隨著人死而政熄。
隻要新法長存於世,他寧則臣便是以另一種生命,存活於世。
而若此二人出事,寧則臣當真想不出,如今新黨內,還有何人能挑起重擔!
“陛下,注重防範魯、豫、皖、蘇等地,不必過分思量隴右、甘蒙之地,原是臣吩咐他們去做的。
有千般罪過,臣願一身當之。
隻求陛下……”
寧則臣心焦之餘,難免亂了分寸,竟想到要以身抵罪。
卻忘了,這有與君王討價還價,甚至脅迫君王之嫌。
果不其然,崇康帝沒等他說完,就用極陌生漠然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後,轉身大步離去。
寧則臣這才醒悟過來,他剛才做了什麽蠢事,滿面痛苦之下,心中更苦。
陛下,相煎何太急啊……
此帝為明君聖君,然最大的缺點,就是太過性急,也太過……寡恩。
……
養心殿內。
崇康帝看著賈琮,面色較之前在文華殿時好看了許多。
當然,這好看也隻是指面上陰雲淡了些,旁人看去,依舊面色陰沉,目光鋒利。
賈琮回復完皇命,崇康帝哼了聲,沒有就收監趙青山之事多說什麽,他審視著賈琮,道:“知道忠於王事便是好的,你年紀還小,能有這份自知之明,也不枉朕信重於你,往後好生做事。
”顯然,賈琮於內閣門前同翰林院諸人所說之言,崇康帝已悉數得知。
不過他褒讚兩句後,話音忽地一轉,問道:“當日你上奏,在龍首原遇伏時,曾有義士事先警醒,才讓你一行人沒進入絕地。
你可知,是何人示警與汝?
”
賈琮聞言搖搖頭,道:“臣事後也探查了幾回,始終沒有線索。
臣原以為……是陛下派在臣身邊保護之人。
”
崇康帝聞言,抽了抽嘴角,目光隱隱有些古怪,頓了頓後,方道:“你下去吧。
”
賈琮躬身一應,道:“臣遵旨。
”
看著賈琮邁著方步離去,崇康帝也是無語,能將帝王爪牙之官做出幾分清流之氣來,古往今來怕也隻此一人了,實在讓人哭笑不得。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