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5章 鬥笠
齊慰看著面前的那碗薑湯,眼眶發酸,他壓抑著心中的感動,摸摸小滿的腦袋,柔聲說道:“謝謝。
”
小滿抿嘴笑了,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
齊慰端起薑湯,吹了吹,一口氣喝下。
“嗯,好喝,真好喝。
”
其實薑湯能有多好喝,但是齊慰卻真是覺得好喝,福生雖然也很貼心,可那小子從小跟著他長在軍營裡,雖然沒有長成郝衝那樣的粗漢子,可也強不了多少。
齊慰越看小滿便越是喜歡,當年他忠心耿耿擁戴過的人啊,令他失望的是太皇太後,是昔日唯唯諾諾的朝堂,卻從來不是眼前的這個人。
平城。
珍珠終於回來了。
他出去兩天一夜,顏雪懷上下打量,見他全須全尾,衣裳乾淨整齊,頭髮一絲不亂,便知道他在外面沒有吃苦。
“少東家,顏二老爺給家裡寫了信,現在郭老太太拿著信,逢人便說她兒子做了官,要來接她去享福了。
”
闆子大場的管事不知那信是真是假,若是那信是真的,郭老太太便算是官眷,自是不能再把她像坨屎一樣丟在闆子大場了。
自從顏家兄弟走後,顏家隻餘下郭老太太一個人,自是不能再佔著三間屋子。
好在自從再次遷都之後,平城的流民比以前少了許多,闆子大場沒有那麽多人了,可是一個老太太佔著三間土坯房,讓住在草棚子裡的那些人家怎麽想?
管事先是上門動員郭老太太搬家,可是郭老太太非但不搬,還當眾表演裝死,無奈之下,管事便讓人把裝死的郭老太太擡了出來,給她另外找了半間房。
之所以是半間,是因為另外半間是茅廁!
可想而知,顏三老爺帶著妻兒走後,郭老太太過得是什麽生活。
現在有了顏昭石的這封信,郭老太太如同獲得了新生,她先是拿著信去了原先的土坯房,逼著現在住在那裡的人搬走,否則就讓衙差把人抓去大牢。
前陣子官府讓流民去開荒,肯去的人家寥寥無幾,後來又讓他們去一些偏遠的村子落戶,又走了一批人。
如今留在闆子大場的,都是找了各種各樣的理由不肯去的,平城多好,有官府派糧,有善人送衣裳送棉被,閑瑕時接些官府派下來的活計,打打零工,賺點小錢兒,這不是比去荒山野嶺要好得多。
留在平城,說不定哪天就能被天上掉下來的金子砸到,從此變成有錢人,紅燒肉吃一碗倒一碗,讓老家的親戚知道,他們發達了。
所以說,現在住在那三間土坯房裡的人家,豈會是善茬兒。
郭老太太說自家兒子是當官的,好啊,那就提條件吧,你兒子若是來接你,必須把我們一家子全都一起接走,否則,憑啥把房子讓給你?
郭老太太算算日子,顏昭石若是來接她,路上就要走上一兩個月,這一兩個月裡,她總不能還住在茅廁隔壁吧。
“我家老二是舉人,現在又做了官,你們又不是我家親戚,憑啥要跟著一起去?
除非你們賣身為奴。
”
郭老太太和闆子大場的老婆子們不一樣,她穿過綾羅綢緞,戴過金銀首飾,享受過使奴喚婢的瀟灑日子,面對眼前的場面,她才不會慫,再說,她現在有底氣,她兒子做官了。
闆子大場的人,雖然是流民,過得和乞丐差不多,可卻個個都是良家。
仕農工商,這四等人裡可沒有賣身為奴的。
一旦賣身了,後代子孫想要翻身那就難了。
郭老太太此言一出,還真震住場子了。
雖然土坯房子沒有搶回來,可是郭老太太是以勝利者的姿態回到她的茅廁單間的。
現在住在土坯房裡的是兩家人,一家姓高,一家姓劉。
這兩家人湊在一起一商量,又找人問了問,便有了主意。
第二天,郭老太太再次罵上門來,這兩家人已經有了準備,對郭老太太說道:“我們雖然不是你家親戚,可畢竟街坊一場,也有些情份,不如你老做主,咱們把投靠文書簽了,你那當官的兒子來了,我們就拿著這文書,跟著你們一起去南方,到了那邊之後,你當你的老太君,我們自己找營生,至於現在這房子,隻要你簽下文書,我們兩家立刻就搬走,以後天天過來給您老燒火做飯,當自家長輩一樣伺候。
”
有了投靠文書,在大魏朝是能遷戶籍上戶籍的,大多都是異姓的遠房親戚,或者是師傅和徒弟。
簽了投靠文書,便要對來投靠的人做擔保,日後這人若做奸犯科,被投靠一方亦要擔責。
可是郭老太太沒想那麽多,不就是投靠嗎,可以啊,除了不簽賣身契以外,也和買丫鬟婆子沒有區別了,不用自己出錢,還有人伺候,這樣好的事,到哪裡去找。
至於以後這兩家人會不會賴上顏家,郭老太太才不管,這都是顏昭石的事。
即使真的賴上了,也是老二活該,顏家會到了現在的地步,都是老二害的,老二欠了她這個當娘的,這輩子也還不完。
郭老太太大手一揮,同意簽文書。
管事正不知如何安置郭老太太,聽說這兩家要和郭老太太簽投靠文書,還要伺候郭老太太,管事求之不得,親自做了中人,郭老太太按上手印,這文書便成了。
顏雪懷聽得直皺眉,顏二老爺是從垃圾堆裡撿來的吧,否則郭老太太為何坑起他來毫不手軟?
“你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顏雪懷問道。
珍珠笑著說道:“我是看完熱鬧才回來的,那兩家人把郭老太太接進土坯房裡,又是燒炕,又是煮飯,還真把郭老太太當成老祖宗一樣供著,闆子大場的人都很羨慕,爭著搶著到郭老太太面前說好聽的,誇郭老太太有福氣,旺家宅旺兒孫。
”
顏雪懷冷哼,郭老太太還真是旺家宅旺兒孫,旺到家破人亡。
珍珠問道:“少東家,您說顏二老爺真會來接郭老太太嗎?
”
顏雪懷點頭:“怎麽不會?
你是對顏二老爺不夠了解,那可是一位大孝子,再說,他是欠著債走的,一定心存愧疚,所以肯定會來。
”
可是話又說回來了,顏昭石不怕被討債的堵住,不讓他走嗎?
對了,他現在縣衙裡做事,不可能請出一兩個月的長假來平城,所以他會讓人過來,而他早就被顏昭山逐出顏家了,郭老太太若是離開平城,就是鬧到衙門也是該走就走,所以隻要他不來,郭老太太是能被接走的。
“少東家,要不我去把郭老太太綁走,找個深山老林扔進去,免得她到了清水縣給您添亂。
”珍珠說道。
顏雪懷笑笑,她倒是挺想讓郭老太太去給顏昭石添亂的。
原主雖是死在流民之手,可是真正害死她的,卻是她的親爹。
既然不能弑父,那就讓這位父親的後半生過得好一些,更好一些。
他不是看著一家子吸李綺娘的血心安理得嗎?那就讓這一家子來吸他的血吧,吸個痛快!
大孝子,好二叔,呵呵。
“珍珠,九品官的調動很難嗎?
”顏雪懷問道。
珍珠眨眨眼睛,問道:“少東家是想讓顏二老爺有多遠就走多遠?
”
顏雪懷點頭。
珍珠立刻來了精神:“這事不用七爺插手,瑪瑙就能把這事給辦了。
”
顏雪懷很滿意,柴晏無官無爵無封地,所以這些事還是交給別人去辦吧。
京城。
為了不和陸錦朝和陸老五遇到,陸錦行特意繞遠走的另一個城門。
陸錦行是帶著騾車出城的,守城門的旗手衛自是認識他,陪著笑臉說道:“陸二公子出城踏青,就連天公都作美,今天天氣好,是個好日子!
”
陸錦行淡淡一笑:“出城買豬,這日子是不錯。
”
旗手衛.
因為繞遠,所以陸錦行找到陸家墓園時,便看到墓園門前雜亂的馬蹄印跡,其中兩行印跡是向著來時的方向返回的。
陸錦行知道自己把時間把握得很好,陸錦朝和陸老五已經祭拜完了,原路返回。
他大哥陸錦朝這個人,二十多年如一日,每天同一時間起床,同一時間睡覺,吃飯左邊嚼完右邊嚼,嚼的次數保證也是一樣的。
以前陸家尚未進京,陸錦朝年年來給世子夫婦掃墓,都是同一個時辰走進墓地,然後同一個時辰走出去,也不知道他遠道而來,是如何把時間控制得精準無誤的。
現在到了京城,陸錦朝當然更加守時,陸錦行知道,這個時辰陸錦朝肯定已經走了,果然如此。
而且是剛走一會兒。
陸錦行帶來的車把式是他精挑細選的,以前在莊子裡乾過,是個種田的好手。
他讓車把式趕上騾車去周圍的村子轉一轉,若是有賣活豬的,問清楚價錢。
車把式走後,陸錦行爬到一棵大樹上。
別看陸二公子斯文矜貴,可是上樹打鳥,下河捉魚,他全部精通,而且都是專業級別,沒辦法,誰讓他是七閻王的玩伴呢。
已過晌午,陸錦行的眼皮開始打架,正想眯一會兒,他要等的人終於來了。
一頭毛驢,一個人,那人中等個子,很瘦,戴著鬥笠,穿一身灰撲撲的粗布裋褐。
腳上穿的是麻鞋,褲腿挽起來,露出古銅色的小腿。
這是一個平平無奇的鄉下漢子。
附近的村子裡有很多這樣打扮這樣身材的男人。
那人在墓園門前下了驢子,衛國公府陸家已經沒有親戚,如今在這裡守墓的是陸家的老仆一家,剛開始是一大家子,後來兒孫們娶妻生子,便搬到附近的村子裡住,老仆不肯離開,獨自一人住在這裡,每隔幾天,家裡人會送柴油米面過來。
陸家進京後,老夫人得知老仆年事已高,便買了一個孤苦伶仃的啞巴漢子過來侍候他,啞巴漢子的工錢由陸家來給,若是老仆死了,以後便由這啞巴漢子看管墓園,逢年過節,老夫人便讓人送東西過來,因此,陸錦行很容易便打聽到墓園裡的事。
最後一任衛國公去世後,陸家便已經沒有什麽人了,皇恩浩蕩,內務府派人料理了後事,墳墓都是按規製修的,但是卻沒有圍起來,更沒有大門,附近的村民有那膽子大的,還會趁著老仆睡覺時,過來挖野菜抓兔子。
陸家進京後,出錢將這片墓地重新修葺,並且修了墓園,四周有圍牆,除非是陸家來人,或者是自家兒孫來送吃食,否則老仆讓啞巴漢子把大門關上,不讓外人進出。
可是樹上的陸錦行卻看得清清楚楚,當那個鄉下漢子剛剛走到門前,還沒有伸手敲門,原本緊閉著的大門忽然從裡面打開一條縫,先是露出一顆白發蒼蒼的腦袋,接著,大門被人用力推開,白發蒼蒼的老人走出來,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鄉下漢子彎下腰身,雙手便老仆扶起,兩人相攜著走進墓園,大門重新關上。
陸錦行看得明白,這一次關上大門的,還是那名老仆。
原本應該出來應門的啞巴漢子,卻不知去向。
陸錦行聽常來這裡送東西的家丁說過,老仆腿腳不好,自從啞巴漢子來了之後,除了每日要親自去擦拭老國公爺夫婦和世子夫婦的墓碑以外,便不再管其他的事,打掃墓園、洗衣做飯,以及開門關門的事,全都交給了啞巴漢子。
陸錦朝和陸老五離開不久,除非啞巴漢子是偷懶不肯出來,否則他不會離開墓園。
可是看剛才的情景,分明是那位老仆一直在等人,而那位鄉下漢子,便是他要等的人。
那位老仆侍候過老國公爺,怕是就連陸錦朝也不會貿然受他的大禮。
而除了睡在墓園裡的老國公爺、老國公夫人,以及世子夫婦,這世上若是還有一個人,能讓這位風燭殘年的忠心老仆為之等候,並且跪地行禮的,也隻有陸玉臨一人了。
陸錦行歎了口氣,最不願意發生的事,還是發生了。
他在樹上等了足足兩個時辰,因為打瞌睡還險些從樹上摔下來,墓園的大門終於再次打開,那個戴著鬥笠的鄉下漢子終於走出了墓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