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悲泣的劍靈(2)
回憶像是停在這裡,沒有變化,白色的雪,紅色的火,匠人與白鐵,飛濺的火星裡,鮮血一碗碗澆灌下去,叮叮當當的聲音永無盡頭。
簪星無法離開這裡。
她試圖中止回憶,可無論怎麽走,都回到了這個冷寂的小院。
於是她隻能坐下來,如當年的無憂一般,看著匠人繼續以血供養這柄不知道是福是禍的神劍。
和那些暖色的回憶不同,這種重複的日子過得很快,似乎一眨眼,最後一碗鮮血就已經澆鑄完畢。
火苗在雪地裡瘋狂滋長,似乎有什麽東西將要破土而出。
那個矮小的男人幾乎已經成了一副乾枯的骨架,他站在火堆前,望著爐火,眼神熱烈而瘋狂。
“快要成功了”他喃喃道:“還沒有為你取好名字。
”
“嫋娜少女羞,歲月無憂愁。
”他溫柔地看向火堆:“你的名字,就叫無憂。
”
說完這句話,他開始慢慢地脫掉外衣,露出伶仃的軀體。
簪星明白,他將要獻祭自己的靈魂,讓自己成為那個“劍靈”了。
柴桑毫不猶豫地跳進了火堆。
刹那間,火光衝天而起。
從烈火中發出壓抑地慘叫,伴隨著皮肉焦灼的味道。
簪星不忍再看下去。
與魔鬼做交易,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獻祭自己的靈魂是比死亡還要痛苦的過程,是要將人的靈魂一點點從身體中剝離,反覆錘煉,而這痛苦並不是隻是一瞬,隻要他的靈魂沒有擺脫這把劍,就要日日重複這煎熬之苦。
那些悲鳴、慘叫、嗚咽、哭嚎慢慢地低了下去,被烈火煉了個一乾二淨,連同歡笑與珍愛,眼淚與回憶。
最後一絲火苗熄滅,無數流轉的光華縈繞在燃盡的灰燼裡,那是一把銀白的寶劍,劍身極其美麗,劍鋒溫潤如明珠,而在劍柄處,篆刻著一顆小小的霜花。
他於這柄劍中重生。
柴桑臨死前,曾告訴鄰人來取走這柄劍。
時間一到,鄰人敲開這冷寂多時的小院,發現院中空無一人,隻有一把美麗的長劍落在燃盡的火堆之中。
他彎腰拾起這柄劍,接著,如同受了蠱惑般,將劍裝進盒子,送去了將軍府。
接下來的事,就很容易猜到了。
將軍府的將軍老爺,喜愛收集各種兵器。
聽聞有人進獻神劍,欣然接受,可神劍一入手,心智便被蠱惑。
將軍拿著這柄劍,殺光了府中所有人。
這是一柄邪惡的劍,從柴桑決定要獻祭自己的靈魂那一刻開始他就明白,這樣養出的劍靈,必然十分危險。
就算他是因想為女兒復仇而始,就算他自己成為了“劍靈”,可有些事情一旦開始,就無法結束。
這柄劍後來輾轉流轉過許多人手中,有時候是不名一文的貧窮書生,有時候是錦衣玉食的富家少爺,有時候是農人,有時候是權貴。
他們在得到這柄劍的同時,也得到了無與倫比的力量,但同樣的,他們喪失了自己的心智,變成了殺人為樂的魔鬼。
月支國因此劍開始動蕩不安,最出名的術士也無法收服此劍。
最後百姓們紛紛離開國土,城池衰微,國主在死前親自帶著劍進了陵墓,將無憂劍塵封於世,免得再生禍端。
直到有一群偶得神劍消息的修士,懷著僥幸之心,想著收服劍靈來到此地,這柄沉寂多年的無憂劍,才重出於世。
灰色的霧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散去了。
那柄銀白的劍就立在簪星面前,劍身微微顫抖,仿佛在哭泣。
她能感覺到無憂劍上傳來的悲傷,那種濃重的悲哀似乎能迅速入侵人心中的每一個角落,讓人跟著哀傷起來。
簪星沉默。
她原以為,這柄看起來溫潤幽麗的長劍,既叫無憂,或許是柴桑的女兒所化,但卻沒想到事實比想象還要令人遺憾,這柄劍中的劍靈,是柴桑自己。
他獻祭了自己的靈魂,但無法控制住這柄劍。
邪劍不止會吞噬持劍人的心智,也會慢慢地將他徹底吸收,連同他所有的回憶。
待到那時,他與無憂劍合二為一,將會真正成為殺人的怪物。
顧白嬰也好,孟盈也好,他們收服不了這柄劍。
是因為除了劍靈的壓製外,這柄劍本身是柴桑用血澆灌出來、用邪術鑄成的邪劍。
修仙界中沒有這樣的禁術,簪星猜測那本記錄圖譜的書簡,或許是魔界所有。
這柄劍中蘊藏的邪惡之力源源不斷,修仙之人一旦吸收,會被逐漸吞噬神智。
可梟元珠本就是魔界至寶,它不受影響,並且能主動吸收其中擾亂人心神的力量。
所以無憂劍才會短暫地清醒過來,所以它才會主動讓簪星看到自己的回憶。
“我看到那些回憶了,”簪星看著它,輕聲道:“你希望我做些什麽呢?
”
梟元珠壓製住了這柄劍中湧動的邪氣,所以她能停下來與劍靈對話。
無憂劍,不,應該說是柴桑靜靜地望著簪星,忽而,從劍身上發出一聲錚鳴,這聲音淒愴慘淡,像是懇切的哀求。
簪星目光微動:“你想解脫。
”
與魔鬼做交易的代價,凡人如何能負擔得起。
他為女兒複了仇,可詛咒還沒有結束。
鑄劍師與劍一直在一起,這麽些年,他身為劍靈,卻蠱惑著無數的人大開殺戒,早已雙手沾滿鮮血。
他徹底淪為了工具。
難道他不想解脫嗎?
日日飽受烈火燒灼的煎熬之苦,靈魂無法往生,死在無憂劍中的人越多,這柄劍的邪性就越大,要不是簪星的梟元珠壓製了其中的邪氣,讓劍靈想起了自己的過去,也許再過不了多久,他連無憂都要忘記了。
劍身顫抖著,從劍尖處,流出大滴大滴清澈的液體,它在悲泣。
簪星心中歎息。
這柄劍,源自身為父親的柴桑對女兒的保護與愛,他痛苦自己的無能,憎恨仇家的囂張,最後不惜鋌而走險,獻祭了靈魂得到了一柄邪劍。
他報了仇,也殺了不少無辜的人,是否有過後悔,旁人無法知曉。
簪星無法怪責他,因為換做是她自己,也未必不會和柴桑作出同樣的選擇。
有時候不是人走向絕路,而是因為前面已經沒有路了。
“我可以抹殺劍靈的存在。
”簪星望著他:“你真的,決定好了嗎?
”
顧白嬰他們的元力會被無憂劍吸收,成為邪惡的一分,但來自於梟元珠中的元力卻不會。
簪星猜測或許是因為魔氣的緣故。
她能夠殺死劍靈,這樣一來,無憂劍就成了一柄普通的極品靈器,沒有器靈,自然無法蠱惑人心。
但,柴桑也會消失在這個世上。
無憂劍立在簪星跟前,輕輕地點了點頭。
簪星道:“好。
”
她沒有再多說什麽,雙手催動心口的梟元珠,運轉元力包裹住銀白的劍身。
刹那間,無憂劍像是感覺到了什麽般,瘋狂掙紮起來。
仿佛除柴桑外,還有另一股力量,它意識到了危險,想要掙紮開去,卻在梟元珠的壓製下動彈不得。
簪星感覺到有一股力量在於自己對抗,仿佛有什麽東西正往她的腦海裡鑽,似乎含著許多不同人的情緒,一張張陌生的臉從她腦海裡掠過,她知道,這是死於無憂劍下的人。
無憂劍在試圖反撲,想要擾亂她的心智。
有好幾次,簪星都覺得自己快要堅持不住了,她的身體支持不了這麽長久的消耗。
但是她答應了柴桑的事情,就要做到。
梟元珠一直不停地劇烈運轉,強硬而霸道地消磨神劍中的某種力量,不知過了多久,那柄掙紮的劍漸漸開始平靜。
“叮叮當當”的聲音響了起來。
覆滿白雪的院子裡,矮小的匠人正在往火爐裡夾鐵塊,許是快到新年,屋簷下掛了紅彤彤的燈籠。
穿著花棉襖的小姑娘蝴蝶一樣地飛進院子,聲音清脆地控訴:“爹,隔壁小虎說最近晚上會有大狗熊下山來吃人!
”
“有大狗熊啊,”匠人抹了把額上的汗,笑著給女兒擦去臉上的一小塊煤灰:“不怕,爹是鑄劍師,爹保護你。
”
小姑娘無奈的翻了個白眼:“爹你又來了,你是鑄劍師又不會武功,怎麽保護我嘛!
”
“怎麽不能保護了?
等爹為你鑄成一把有劍靈的神劍,就可以保護我們的小主人啦。
”
“騙人,世上才沒有劍靈呢!
”
“世上是沒有劍靈,但是有爹爹呀!
你等著,總有一天,爹爹要送你一把舉世無雙的神劍!
”
院子裡的笑聲漸漸遠去,唯有簌簌落雪無聲,那些乾淨的雪一層層覆蓋地面,熄滅火爐,將院落掩埋,杳無蹤跡。
無憂劍的劍身處,無數璀璨的光從其中散發出來,他們在空中散開,飄飄搖搖地飛向遠處,凝成一小朵霜花的模樣,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成為無數朵晶瑩,歸於沉寂。
“哐當”一聲。
銀白的劍落在了地上,它溫柔而冷硬,再不複方才詭譎邪惡。
劍靈消失了。
它成為了一把普通的神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