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長卿與顧嬌此次去接的人是甯安公主與皇甫峥的兒子,今年十三,甯安公主提到他時沒說太多,隻道了句“他身體不大好”。
可當三人真正趕到甯安公主提供的住址時,才明白他們低估了“身體不大好”這句意思。
那是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少年,臉頰清瘦,皮膚有着病弱的蒼白,他裹着厚厚的披風,領子上的狐毛随着凜冽的寒風幽幽鼓動。
他有一雙狹長的鳳眸,像極了他的父親。
而他的鼻子和嘴又像極了他的母親。
他坐在種滿翠竹的院子裡,身邊隻有四個護院。
他看到身着盔甲的兄“妹”三人,表情沒有絲毫波動,隻是用雙手扶住輪椅的輪子,淡淡地說道:“你們是來接我的?
”
“呃……啊,是!
”顧承風愣愣地說。
“走吧。
”他推動輪椅。
顧長卿定定地看着他,沒說什麼,走上前,繞到他身後為他推輪椅:“我來。
”
他松開放在輪子上的手。
“那什麼,你不問問我們是誰嗎?
”顧承風疑惑地問他。
他道:“不是我父親的人就是我母親的人,我父親兵敗了,所以我猜,你們是我母親派來的。
”
“還挺聰明。
”顧承風嘀咕。
唉,老實說顧承風有點兒失望。
他原以為他們是來救人,誰料真的是字面上的接人。
還想打一架,讓大哥看看他的功夫呢,又白瞎了!
顧長卿推着少年往門外走去。
顧嬌站在門口,雙手抱懷靠着門框。
顧長卿将輪椅推過去時,顧嬌朝他的腿上看了一眼。
不是出于冒犯,也不是出于好奇,純粹是一個大夫對于患者的診斷。
可惜了,他的腿上蓋着厚厚的毯子,将他一雙腿捂得嚴嚴實實,顧嬌什麼也沒看見。
宅子裡有少年專用的馬車,後面的門闆能打開,放下來就是一個滑坡。
顧長卿将輪椅推了上去,顧承風幫着合上門闆。
“他們要一起走嗎?
”顧長卿看了看宅子裡的四名護院。
少年淡淡說道:“京城缺伺候我的人嗎?
”
這話沒毛病,隻是聽着莫名讓人感覺他不太好親近。
不過顧長卿原本也沒打算親近他,回京的路上他與他是君臣,可能回京之後就成了再不相見的陌路人。
車廂的地闆上有固定輪椅的東西,隻不過顧長卿并不熟悉這個,少年也沒提醒。
車夫打算駕車時,顧嬌開口道:“等等。
”
車夫停下。
顧嬌一把掀開簾子上了馬車,将隐匿在地闆上的幾個木扣拉出來,卡在了輪椅的輪子上。
整個過程她沒故意去觸碰少年的腿。
做完這些,她看了少年一眼,才轉身下了馬車。
他們是先出發的,大軍還在後面。
顧長卿找了一間回京之路上必經的驿站,要了兩間房,一間給顧嬌,一間給少年。
大軍夜裡就能抵達,顧長卿與顧承風睡營帳。
少年住進驿站後便睡着了,晚飯也不出來吃。
兄妹三人在院子裡生了一堆篝火,烤了點紅薯和臘肉。
顧長卿挑了些糧草去馬棚喂馬。
顧承風與顧嬌坐在火堆旁,顧承風往顧嬌身邊挪了挪,小聲說道:“喂,你有沒有感覺那小子好奇怪啊?
”
“怎麼奇怪了?
”顧嬌翻了翻架在火堆上的臘肉。
顧承風咽了咽口水,用棍子插了一個烤好的紅薯起來,壓低音量說:“他親爹死了,他好像都不難過的。
還有他的性子,總讓我感覺陰森森的。
再還有他的腿,你說他的腿是怎麼回事啊?
他是受傷了還是瘸了?
”
顧承風說着說着,忽然感覺一絲不對勁,他猛地扭過頭,就見少年不知何時從屋子裡出來了,正坐在冷風直灌的輪椅上,陰森得像個來自陰間的鬼。
顧承風一貫膽大,這會兒也沒忍住汗毛一炸,手裡的紅薯都掉了!
顧嬌平靜地看了看他,收回目光,繼續烤肉。
“你們在烤什麼?
”少年問。
“臘肉。
”顧嬌說。
“我也要吃。
”少年道。
顧嬌翻了翻烤肉:“烤好了給你送進去。
”
少年拒絕道:“不要,我要在這裡吃。
”
從屋子到這裡有台階,他自己是下不來的,顧承風定了定神走過去,将他連人帶輪椅抱下台階,随後把他推到了火堆旁。
“這兒風大,你吹會兒就進去吧。
”顧承風好心提醒。
少年沒接他的話,而是看向認真烤肉的顧嬌:“你為什麼戴面具?
你很醜嗎?
不能見人?
”
顧承風腰杆兒一挺:“哎!
你怎麼說話的!
誰醜了!
”
少年譏諷道:“不醜幹嘛遮着臉?
”
顧承風氣得揍他,顧承風冷下臉來,哼道:“我們樂意!
遮臉就是沒臉見人,那你坐輪椅是沒腿走路嗎!
”
話音一落,顧承風感覺少年的表情僵了一下。
顧承風忽然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錯了話,他張了張嘴,想補救什麼,奈何已經晚了。
少年緩緩地扯了扯唇角,似嘲似譏地笑了笑。
随後,在顧承風帶着幾分心虛與愕然的注視下,他擡起蒼白的手,拉開了蓋在腿上的毯子。
一陣寒風吹過,吹起了他那雙空蕩蕩的褲腿。
……
邊塞大捷的軍報早在十二月處便通過八百裡加急抵達了皇宮,皇帝與文武百官齊齊松了一口氣。
前朝餘孽勾結海匪與陳國大軍,導緻昭國的兩處邊境同時開戰,昭國腹背受敵,又聽聞老侯爺與甯安公主被抓了去。
對于這場仗,衆人本是沒報多少信心的。
可沒想到顧家軍這麼快就打赢了。
皇帝開始期盼甯安公主、顧長卿、唐嶽山、老侯爺以及将士們的歸來。
當然了,還有小神醫。
放小神醫出京的聖旨是他給的,他那會兒真沒料到小神醫去邊塞了,要不是月古城傳來消息,說來了兩個莊太後派過去的大人,拿着仁壽宮的令牌,他還一直被蒙在鼓裡。
早知她是去那麼危險的地方,他說什麼也不會給她出城的聖旨。
天知道他快被母後怨死了,他已經三天沒見到母後了!
“還沒到嗎?
還沒到嗎?
”皇帝在禦書房坐立難安。
“快了快了,說是再有幾日就能到。
”魏公公笑着說道。
皇帝幽怨地看了看他:“你上次也這麼說的!
”
魏公公讪讪一笑:“那不是……遭遇大雪封山,突然走不了了嗎?
”
回來的天氣比去時更冷了,大雪封山的次數也更多了。
原本按照大軍急行軍的速度,二十号就能抵達京城的,可一日拖一日,把小年都拖過去了,仍是不見大軍的影子!
皇帝頹然地癱坐在椅背上:“小神醫再不回,母後怕是這輩子都不會理朕了。
”
皇帝錯了,嬌嬌回不回,莊太後都不想理這個傻兒子了!
竟然把她的嬌嬌弄到邊塞去了!
她當初是怎麼沒用被子捂死他的!
碧水胡同那邊,一家人也是盼顧嬌盼到度日如年。
顧嬌離開的當晚他們都睡下了,是第二天蕭珩才将顧嬌去了邊塞的消息告訴他們。
姚氏差點當場暈過去。
邊塞在打仗,她的女兒怎麼去了那種地方?
顧琰習慣了顧嬌的存在,突然她走了,顧琰隻感覺自己是被人砍了一半帶走了。
顧小順也很擔憂和難過。
他從小與顧嬌一塊兒長大的人,他與顧嬌相處的日子最長,分開的時候最短,因此幾人中,其實屬他最不習慣。
小淨空一覺醒來,發現顧嬌不在了,差點哇哇大哭,随後他就看見了顧嬌留給他的信,再随後他把眼淚統統憋了回去。
嬌嬌不在京城,他哭了也沒用。
他要把小眼淚留着,回來了哭給嬌嬌看。
蕭珩如今在翰林院與刑部同時任職,刑部的消息比翰林院靈通,但凡前線有什麼動靜,刑部都能與兵部最先知曉。
說是公務所需也好,說是私心也罷,蕭珩這兩月在刑部的日子多過于翰林院,他拆開了不知第幾封信函。
“又大雪封山了嗎?
”
邢尚書路一邊寫着奏折,一邊問一旁在一旁整理信函的蕭珩。
蕭珩将信函收好,語氣如常地說道:“嗯,在滄州一帶耽擱了。
”
邢尚書蹙了蹙眉,說道:“滄州離這兒少說七八日的距離,年前大軍怕是回不來了。
”
後日就是除夕,就算大軍馬不停蹄也趕不回京城了。
蕭珩望着窗外紛紛揚揚的飛雪,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邊關苦寒,硝煙彌漫,京城卻未收到戰火的影響,大街小巷,販夫走卒,商鋪林立,人群絡繹,繁華似錦。
碧水胡同家家戶戶都挂上了紅燈籠、貼上了窗花與對聯,他們家也貼了。
今年林成業與馮林都回了幽州過年。
家裡人不少,卻依舊讓人感覺冷清,不知是因為少了他們倆,還是因為少了顧嬌。
小喇叭精不再叭叭叭了,姑婆也不找街坊鄰居打牌了,姚氏的小兒子三個月了,卻乖乖的,不哭也不鬧,活像是家沒有小奶娃似的。
小淨空站在門檻内,一雙小手臂伸直了飛在身後,小身子撲棱出去,小腦袋朝着兩邊的巷口望呀望。
嬌嬌。
他要嬌嬌。
門口傳來馬車的聲音,小淨空興奮得邁着小短腿兒奔出去,哒哒哒地跑了一陣才發現回來的是壞姐夫。
小淨空的小臉一沉,失望地說道:“怎麼是你?
”
蕭珩走下馬車,點了點他腦門兒:“怎麼不是我?
”
“哼。
”小淨空撇過臉。
“走了。
”蕭珩對他說。
小淨空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後,一步三回頭。
蕭珩走在前面,不回頭也知道他在幹嘛:“别看了,嬌嬌今天不會回來。
”
小淨空問道:“為什麼?
”
蕭珩道:“大雪封山了,大軍走不了。
”
小淨空:“那嬌嬌明天能回嗎?
”
蕭珩:“不知道。
”
小淨空:“後天呢?
後天是除夕,我的生辰,嬌嬌能趕回來和我一起過嗎?
”
蕭珩“你又不是除夕生的。
”
小淨空叉腰跺腳:“方丈說我的生辰是除夕!
那就是除夕!
嬌嬌給我過的生辰也是除夕!
”
蕭珩笑了,沒與他争辯,而是停下腳步,揉了揉他長了些許頭發的小腦袋:“進去吧。
”
第二天一大早,小淨空便坐在了門檻上,他從天亮等到天黑,等得自己都成了一個小雪人,還是沒等到嬌嬌回來。
顧琰走過去,将小家夥牽了進來。
過了今晚子時就是除夕了,大軍依舊被圍困在滄州的雪山中,這個年注定是回不來了。
夜裡,一家人坐在堂屋烤火。
忽然前院傳來敲門聲,幾人齊齊一怔。
“嬌嬌!
”小淨空第一個沖出去。
然而來的并不是顧嬌,而是周阿婆,她是來送餃子的。
“謝謝周阿婆。
”小淨空禮貌地接過籃子道了謝。
他提着籃子回了堂屋。
剛坐下,院門又被人敲響了,這次是顧小順沖了出去。
顧琰也想沖的,奈何他是個小病秧子,跑不過他倆!
可惜這回也不是顧嬌,是六嬸兒,六嬸兒是來送春卷的。
當院門第三次被敲響時,是暗衛甲沖了出去,他接收到了來自小主子的眼神殺,要麼搶門要麼死!
哎呀好殘忍!
“……趙大爺,多謝您了!
”
暗衛甲拎着一籃子鴨蛋回了堂屋。
所有人齊齊歎了口氣。
院門是虛掩着的,顧嬌回自己的家并不需要敲門,所以其實衆人清楚地知道來的不是顧嬌。
隻是他們依舊會忍不住去期待。
“都去睡吧。
”蕭珩對衆人說。
衆人心事沉沉地回了各自的屋。
看來這個除夕,嬌嬌是真的回不來了。
蕭六郎将堂屋收拾了一下,他暫時不困,便去書房看了會兒書,依舊是那本燕國的國書,他看了快一半了。
隻是今晚他無論如何也看不下去。
除夕對他來說曾是人生最重要的日子,是他來到世上的日子,也是他“死于”那場大火的日子。
很巧,都是子時。
蕭六郎看了眼牆壁上的沙漏。
又到子時了。
他合上手中的書冊,來到了寂靜的院子,看着那個顧嬌親手紮的秋千,怔怔的有些出神。
咚!
有什麼東西撞在了院門上。
蕭六郎回過神來,蹙眉看了看,邁步朝院門走去。
房嬷嬷臨睡前将院門插上了,蕭六郎頓了頓,将門闩拿了下來。
他拉開朱紅色的院門,一股凜冽的風雪猛地灌入,而這漫天風雪後,一道身着青衣小身影靠牆橫坐在門檻上,一隻修長的腿屈着,捏着馬鞭的手擱在膝蓋上。
她的青絲被風雪吹亂了,嘴唇也幹裂了,形容有些狼狽。
她脫力地靠着牆角,大口大口地喘氣。
仰頭用她那雙被風沙彌漫過卻依舊清澈的眼睛深深地看着他,彎了彎唇角,說:“生辰快樂啊,蕭大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