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他放着自己的位子不坐,卻坐在了蕭六郎身邊,衆人都很詫異。
然而轉念一想,他昨晚離席得早,今天又入席得晚,怕是沒聽到有關蕭六郎的那些言論。
而他又來自寒門,不知座位的規矩,隻怕以為狀元與榜眼就是一邊一個頂頭坐的。
這就是寒門學子的悲哀,看不清形勢,拎不清規矩,無意中得罪了人也不自知。
不過衆人到底最厭惡蕭六郎,對甯緻遠的仇恨值并沒有多少,甯緻遠要容貌沒容貌,要背景沒背景,與蕭六郎一比,簡直不值一提。
衆人很快再次将冰冷的目光落在了蕭六郎的身上,不時小聲交頭接耳,大緻都是在非議蕭六郎的不是。
蕭六郎正襟危坐在墊子上,好似沒聽見,也好似聽見了也選擇忽略。
大殿鬧哄哄的,他的身影卻有些單薄。
甯緻遠喝了口茶,突然對他道:“我去禮部查過試卷了。
我看過你的文章,你确實是當之無愧的狀元,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
安郡王的策問也做得很好,但是比起你,少了幾分赤子之心。
我想,這才是你真正打動陛下的地方。
反倒是我,我的策問稍遜袁宇,可最後是我拿了第三,他拿了第四。
可能是因為袁宇是袁首輔的孫子,他很容易出人頭地,而我這樣的寒門學子,若不考中三鼎甲,就幾乎沒希望飛黃騰達了。
”
蕭六郎微愕地看了甯緻遠一眼。
昨天自己那麼威脅他了,他竟然還能對自己講出這番話。
看來他也不是不清楚那些流言蜚語。
蕭六郎淡淡地移開視線:“還有膽子坐在這裡和我說話,不怕引火上身嗎?
”
甯緻遠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如果沒有你,現在被排擠的人就是我。
”
甯緻遠同樣也出身寒門,他還不像蕭六郎入了某位貴人的眼,沒有任何人給他撐腰,如果他被排擠,結果很可能是他自己都在京城待不下去。
蕭六郎的成績比他更好,光環比他更大,吸引了所有人的嫉妒,乃至于幾乎沒什麼人有閑心來排擠他。
“你挺住。
”甯緻深吸一口氣,委屈道,“不然你倒了,下個就輪到我了……”
差點就被他感動的蕭六郎:“……”
皇帝過來後,衆人全都噤了聲。
皇帝看到安郡王的座位,倒也沒說什麼,他落座後,讓樂師奏了《鹿鳴》曲,緊接着所有進士合誦《鹿鳴》歌,最後又欽點了三鼎甲各作一首應景的詩,将學術氣氛烘托得極好。
鹿鳴宴的膳食是由禦膳房統一準備的,這就比小考以及殿試當日的便飯豐盛多了,許多人一輩子沒吃過宮廷佳肴,可能今天是他們第一次也将是最後一次。
盡管天子威壓很可怕,可他們還是吃得津津有味,畢竟确實太美味了。
皇帝稍作一會兒便離開了,将現場交給了禮部的官員。
臨近傍晚時分,宴會結束,進士們依次離開。
蕭六郎與馮林四人一道走出太和殿,剛出去沒多久,便有一名太監笑容滿面地走了過來:“請問,這位可是蕭狀元?
”
蕭六郎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是誰?
”
太監笑道:“老奴姓黃,是太子殿下的奴才,殿下聽想見見蕭狀元,還請蕭狀元移步東宮。
”
蕭六郎頓了頓:“太子為何要見我?
”
太監笑了笑,說道:“奴才隻是個傳話兒的,蕭狀元有什麼疑惑,可以當面請教太子殿下。
”
杜若寒蹙了蹙眉。
太子召見是不能不去的——
馮林倒是很開心:“六郎,太子召見你!
”
“嗯,我知道。
”蕭六郎點點頭,對太監道,“勞煩公公帶路。
”
太監比了個請的手勢:“蕭狀元,請。
”
“你們先回去,不必等我,一會兒劉全會來接我。
”蕭六郎說罷,與太監往東宮的方向去了。
馮林笑嘻嘻地道:“太子殿下是聽聞六郎的才華,想要拉攏六郎的吧?
”
不怪他這麼認為,實在是太子是宣平侯的外甥,蕭六郎像宣平侯的兒子,那豈不是就像太子的表弟了嗎?
一家人呀!
杜若寒撇嘴兒道:“太子娶了表弟的未婚妻,誰知道太子見了像表弟的人是個什麼心情?
”
馮林渾身一抖:“呀,把這一茬兒給忘了!
”
……
京城,柳家大院。
昔日金碧輝煌的柳府早已被充公,如今的柳家擠在一間破破爛爛的小宅院中,說是柳家,其實已經隻剩柳一笙一個主子了,還有個小啞奴與上了年紀幾乎幹不動的老妪。
顧嬌踏進柳宅時,柳一笙正蹲在地上,用一支沾了水的舊毛筆在一塊從外頭撿來的破石闆上練字。
他沒錢買紙筆,隻能用這種方式練習。
看到院子裡突然多出來的小身影,他微微驚了一下,眼底閃過一絲難堪與局促,但隻一瞬便被一股自嘲所取代。
已經低賤到塵埃裡了,還有什麼自尊臉面可言?
他繼續練字,不理顧嬌。
院子裡的啞奴卻警惕地抓起一根棍子,擋在了柳一笙的身前。
看來柳一笙沒少被上門欺負過。
柳一笙冷冷一笑:“退下吧阿奴,你打不過她。
”
阿奴不退下,虎視眈眈地瞪着顧嬌。
他年紀不大,和顧小順同歲的樣子,顧嬌從兜裡拿了一塊糖遞給他:“吃嗎?
”
阿奴眼睛一亮,有口水流了下來,但他沒上前,而是死死守住自己的陣線。
柳一笙嘲諷一笑:“去吃吧,她要想殺你,不必如此麻煩。
”
阿奴又猶豫了一番才把棍子放下,像小猴子似的唰的摘過顧嬌遞給他的糖塊,仿佛慢了一秒就會被顧嬌給算計似的。
他拿了糖後,掰下來一小口吃掉,剩餘的都揣進了自己兜裡。
“你來做什麼?
”柳一笙問。
“你的藥。
”顧嬌将一摞捆好的藥包抛給了他,“最後一個療程了。
”
“可我已經不疼了。
”他指的是自己的膽囊炎。
“不疼也要吃,這是療程。
”顧嬌說。
柳一笙道:“我沒錢。
”
顧嬌道:“知道你沒錢,賣個消息給我,我就不收你的藥錢。
”
二人誰也沒提賭約與簪花的事,仿佛一起将它忘了似的。
柳一笙練字的手一頓:“你要什麼消息?
”
顧嬌挑眉道:“你們柳家真的造過反嗎?
”
柳一笙呵呵道:“造過又如何?
沒造過又如何?
”
顧嬌摸了摸小下巴:“造過反的話,應該對皇宮很了解,譬如……有什麼辦法能進入皇宮?
”
柳一笙:“……”
另一邊,黃公公領着蕭六郎往東宮而去,眼看着要路過禦花園了,蕭六郎的步子突然頓了一下。
黃公公問道:“蕭狀元,何事?
”
“沒有。
”
他好像聽到貓叫了,十分細微的聲音,卻令他汗毛都緊了一下。
黃公公笑道:“沒什麼事,咱們就趕緊走吧,别讓太子殿下等急了。
”
蕭六郎神色淡淡地點了點頭。
不遠處的榕樹上趴着一隻白貓,正享受地啃着樹上的小魚幹。
二人穿過了禦花園,即将路過那株榕樹,忽然間,禦花園的另一個入口奔來一個小宮女:“哎呀,不好了不好了!
來人啦!
”
蕭六郎轉過身去。
黃公公眉頭一皺,指了個身邊的小太監,道:“你去看看出了什麼事,我帶蕭狀元去見殿下。
”
“是。
”小太監麻溜兒地去了。
哪知那個小宮女竟然推開他,一路奔到黃公公面前,撲通一聲跪下:“黃公公!
您在這裡真是太好了!
求求您救救我家殿下!
我家殿下快不行了!
”
“她是誰?
”蕭六郎問黃公公。
黃公公氣壞了,試圖掙開那個小宮女,小宮女卻将他的大腿抱得死緊死緊:“黃公公!
救救我家殿下吧!
”
黃公公氣急敗壞道:“你家殿下的事,雜家如何管得着?
你得去禀明陛下!
”
小宮女哭道:“我若是能見到陛下,又怎會求到您的名下呢?
求您帶我去見太子一面!
我家殿下雖是質子,可到底是陳國皇子,你們不能對他不管不問呐!
我家殿下都病了好久了!
”
“出了什麼事?
”
正在禦花園附近散步的甯王妃也聽到了動靜,她在下人的攙扶下緩緩走來。
莊貴妃十分看重甯王妃這一胎,特地向皇帝求了恩典,允許她在自己的永壽宮養胎。
黃公公看到莊貴妃走過來,又看看不遠處的榕樹,眸子裡掠過一道暗光,暗罵這小宮女壞事。
陳國質子病了就病了,來這邊是做質子的,不是做皇子的,自己心裡沒點數嗎?
氣死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