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妙垂下頭,做出一副羞赧的模樣。
謝景行死在二十六歲那年。
傅家人是要懲治謝家的,明齊的皇室,越到後來,越是昏聩無能。
整日不是想着勵精圖治如何發展國力,而是想着自保。
簪纓世家都是威脅。
誠如傅修宜所說,沈家老實做人尚且是目标,謝家這樣不聽指揮的,自然更是先皇的眼中釘。
适逢匈奴進犯,謝家帶兵出征,謝鼎帶兵出征,在戰場上放肆了一輩子的謝将軍最後全軍覆沒。
謝景行在京中年關等着父親歸來,最後卻等來了一具棺材。
謝鼎的死并不是結束,入葬時,定京百姓自行的為謝鼎送行,舉國上下,痛哭哀恸。
這對于皇室來說,是大忌。
于是沒過多久,就任命年輕的謝景行代父出征。
謝景行不是第一次上戰場,如同謝家人一樣,在戰場上發揮的天賦足以令敵人聞風喪膽。
可是明知道謝鼎死的蹊跷,皇家的這封聖旨,幾乎是把謝景行推向了絕路。
謝景行還是接了聖旨,也去了戰場,然後兵敗。
當日暴露于敵軍目标之下,得萬箭穿心的結局。
不僅如此,不知為何屍身被奪走,匈奴扒皮風幹,晾在城樓,以儆效尤。
慘烈結局再一次上演,明齊舉國哀恸。
父子齊喪戰場,百姓們隻看得到匈奴的兇殘和将軍的英勇,卻看不到這陰謀之下的暗流洶湧。
那時候先皇已經駕崩,傅修宜登基接管朝廷事宜,為謝家的遭遇感到遺憾,追封謝家父子。
得了封号的謝家父子已然作古,倒是朝廷的撫慰,平白便宜了那位妾室和兩個庶出的兒子。
沈妙還記得得知謝景行死的時候,沈信沉痛的模樣。
原以為當初沈謝兩家勢同水火,謝家倒黴,自己的父親無論如何都不該難過的。
現在想想,恐怕那時候沈信就有了兔死狐悲之感。
平衡已經被打破,謝家一倒,接踵而來就是沈家。
可笑她那時候還一門心思的把沈家攪到奪嫡的這趟渾水中來。
沈妙對謝家沒什麼感覺,當初卻很是為這少年郎的際遇唏噓了一番。
這樣精才絕豔的兒郎,本應該在明齊江山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誰知道會以這樣的方式退場。
而且明知道那封聖旨就是死亡的召喚,卻仍去了。
也許是為了保全謝家的尊嚴,證明謝家最後都不曾磨滅的家族傲骨。
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都能看出謝景行頑劣外表下的非常人心性。
也是個非常正直勇敢的人吧。
沈妙這樣想,隻見蔡霖從人群中擠了出來,手裡捧着一個小布包遞給謝景行,恭恭敬敬的道:“小侯爺,這是您吩咐我去找的醫書孤本。
”
一個小霸王,對人這樣畢恭畢敬,直教人驚掉大牙了。
可轉念一想,可不是麼,比起蔡霖,謝景行更是這定京城中的一大霸王。
謝家更是霸王中的霸王,這麼一想,覺得蔡霖對謝景行的态度又可以理解了。
馮安甯悄悄跟沈妙咬耳朵:“你覺得謝小候爺比起定王殿下如何?
”
沈妙噎了一下,馮安甯突然跟她這麼要好她還有些不習慣。
她認真道:“謝小候爺更勝一籌。
”
豈是一籌,在她看來,傅修宜這樣黑心肝的小人怎麼能和謝景行這樣的少年相提并論。
當初婉瑜和傅明在讀明齊正史的時候,讀到謝家那一段,也曾偷偷的與她說,覺得謝景行是頂天立地的好男兒,死的着實可惜。
連自家兒女都稱好的少年,必然是好的。
馮安甯有些驚訝,半晌才道:“看來你果然是真傷心了。
”
沈妙懶得跟她解釋。
便見馬上的謝景行一把接過包袱随手綁在馬鞍上,看了一眼蔡霖,什麼話也沒說,潇灑的揚鞭轉身就走。
馬兒激起滾滾煙塵,依然掩蓋不了馬上少年的風姿。
仿佛天上的旭日,天生就是耀眼的光芒。
蔡霖有些失落,周圍的少女們難掩失望,大約是想着謝景行能多呆一些時間。
很奇怪的,謝景行是唯一一個,在少女中名聲在外,少年們卻也不因此嫉妒的貴族子弟。
可能是他與旁人迥異的行事風格,着實令人羨慕吧。
沈妙掩下眸中的深思。
謝家傾覆,沈家也會随之迎來滔天災禍。
兩家既然是唇亡齒寒的關系,可否緩和一下呢?
若是天家那位想要動手,或許也要掂量掂量有沒有這個能力?
救下謝家,救下謝景行。
隻要這樣,便是給沈家增添了一分籌碼。
沈家老實厚道,謝家飛揚跋扈。
皇室最先對付的是謝家,她,或許可以和謝家做一筆交易了。
……
謝景行一路騎行,終于在某處酒館面前勒馬。
他翻身下馬,徑自走進酒館最裡面。
廂房中,白衣公子容貌清秀,瞧見他微笑道:“三弟。
”
“拿去!
”謝景行将手中的包袱扔過去:“以後這種事别找我。
”
若不是高陽托他找勞什子醫術孤本,他才不會去找蔡霖,更不會像個傻子一樣在廣文堂供人圍觀。
想到那朵絹花,更是覺得有些厭惡的拍了拍衣裳。
高陽知道自己這個師弟曆來有潔癖,微微一笑,打趣道:“你這性子,就應當多走動。
那些學生年紀也有與你相仿的,你該學學他們那般生氣活力。
”他頓了頓,面上浮起一抹促狹的笑容:“或許也有可愛的姑娘,你年紀正好,整日孤家寡人是怎麼回事。
”
謝景行已經習慣了自家師兄外表正經内心無聊的性子,微微不耐的撇過頭,腦中卻想到方才看見的一雙眼睛。
如幼獸一般清澈的眼睛,含着的卻是深深的悲憫和無奈。
那種神色都不禁讓他一怔,後來那雙眼睛的主人低下頭去,似是羞怯了。
但謝景行是什麼人,他少年便跟随父親走南闖北,打過仗殺過人,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
那丫頭大約是想裝作戀慕他,可惜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那雙眼睛,沉沉的如一潭死水,一絲波瀾也無。
實在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