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彧回頭,仔細地又打量了一眼厲隋,哈哈一笑,這笑聲進入了厲隋的耳裡,雖然厲隋沒有睜眼,但上官彧見厲隋耳朵微動。
兀自拄着拐杖,走了。
不多時,大臣們都已走淨,楚雲風是早就回到了厲隋的身邊。
厲隋一擺手,招來了階下的吳寒,“去,把于耿帶來吧。
”
“是。
”
煊赫皇城,原本界限分明,但新主上位,肆虐屠戮遺黨,選拔人才,一時之間,人人自危。
而那混迹于平民之中的書生,則個個翹首以盼新主的寵信。
“于耿,見過陛下!
”大殿之下,某男子行禮,莊嚴一拜,不急不緩,行止得體。
“嗯。
”厲隋見他如此,點了點頭,擡手指着他就欲詢問,“你應該知道……”
見厲隋一時不好開口,于耿拱手,回應,“草民自知陛下想要說些什麼,請陛下放心,草民不是那樣的人,從今往後,更不會對陛下有所成見。
”
語出驚人,一旁的吳寒一愣,眉毛不禁抖了兩下,斜睨一邊的厲隋,他臉上卻是沒有太多的異色。
“要不……我封你一個谏官,在朝堂之上,也能有一襲之地?
”厲隋出言詢問,聽在吳寒耳中更是不可思議,“皇上何時還需對一草民如此低聲下氣。
”
“不用了。
”于耿搖頭。
隻瞧眼前既不英俊、也不潇灑、身上的青衣衫被洗的泛白的男人沉着穩重,“敢問陛下,九玉在哪?
”
厲隋沒有欺瞞,說了方向,就叫楚雲風領了于耿過去。
于耿,薛九玉口中的那個書生,也是薛九玉喜歡的男人。
“有點意思!
”厲隋看着于耿與楚雲風離去的背影,笑着搖了搖頭,再看向一邊的吳寒,這新入宮的小家夥顯然還不是太熟稔這宮中事物。
厲隋看了吳寒一會,這與葉錦羽差不多年紀的小家夥才反應過來,看着厲隋,雙腿如篩抖。
厲隋用食指虛點一下吳寒的眉心,“記住,别到外面亂說。
”吳寒點了點頭,等到厲隋轉回身去,吳寒退下,他才發現自己已經汗流浃背。
心裡暗道這新皇的威嚴,哪料厲隋背着他說了一句,“你那是自己吓的。
”
吳寒悻悻。
楚雲風人很聰明,所以安排起房舍來也頗為巧妙。
帶着于耿進宮去尋薛九玉,而那路上,必經厲俊辭目前的居所。
“嗒嗒——”無聊地在窗口張望,不時用食指敲打着小軒,葉錦羽一臉茫然,不時悲切,倏忽間,隻見兩道人影走過,葉錦羽默默地在一邊注視,繼續發呆,卻沒見楚雲風嘴角抿笑,偷瞄了一眼他。
“那邊,是何人?
”于耿頂了頂身邊楚雲風的胳膊肘,指着楚雲風問到。
“嗨!
”楚雲風一笑,“甯王,自家府邸尚未建好,暫住而已。
”于耿聽着楚雲風的話語,點了點頭。
“到了。
”楚雲風上前,敲了敲那扇宮門,“娘娘,我們能進來嗎?
”隻聽得屋中一聲“嗯”,楚雲風便攜着于耿推門而入。
“啊!
相公!
”見于耿前來,薛九玉一聲驚呼,勉強支起身子,靠在床頭,伸出左臂,将走近的于耿一把攬進了懷中,親了一口。
“咦——”他們身後,楚雲風一臉嫌棄,手足無措,嘴裡念叨着“我也要去找個小妞”,怒氣沖沖,罵罵咧咧地走出門去。
也虧得他有點“職業操守”,留了一句,“屋裡啥都有,請自便!
”
近來事多,好不容易消停,這位梁上君子就已按捺不住自己激動的心,離厲隋而去了。
窗口,葉錦羽先是見着楚雲風,罵罵咧咧地離去,一臉疑惑。
随後,他看見了于耿抱着薛九玉出宮,有說有笑,若有所思。
“謝陛下成全!
”于耿與薛九玉一起拜謝了厲隋,由于薛九玉右肩傷重,所以沒有行禮。
臨别之時,厲隋忽然出言,“當真不要谏官官職?
”薛九玉扒了扒于耿的青衫,沒有出言,但那一臉擔憂着急已經寫在了臉上。
于耿輕輕地環住她,拍了拍她的左膀,讓她寬心,随後出言。
“陛下,有朝一日,草民必定會憑借真才實學,入朝為官。
無需薛将軍關照,也無法向薛将軍讨要關照;無需陛下恩賜,更無需陛下心懷其他情感。
陛下眼明、蒼天有眼。
如我有真才實學,那自有公道。
”
說完,于耿抱起薛九玉,徑直出了宮門,停留于宮門前,悄悄低語,“誰說仗義屠狗,負心書生?
”
二人相視一笑。
“我又不是傷着腿了,放我下來!
”
“诶,街上人多,我可不希望我這嬌妻被人擄走,來,戴個鬥笠,免得給你兄弟見着。
”說着,于耿不知從那拿出個帶紗簾的鬥笠,罩在了薛九玉頭上,“話說,那天是你嗎?
”
“當然不是!
”
“哎——真可惜……”
“可惜什麼?
”
“可惜人間少了一場大美!
”
“油嘴滑舌。
”
于耿不顧薛九玉白眼,飒然一笑,回到自己位于長安的偏僻居所,等着明年的春闱與秋闱。
在這座先帝遺留下來的太極殿上,厲隋望着于耿遠去,坐了許久。
在這獨屬于皇帝的大殿裡,他甚至能感知到整片皇宮。
宮内,楚雲風已經離開,吳寒也已默默地退下,到那暗處。
葉錦羽正在楚雲風為他安置的屋子,一個人,百無聊賴。
起身,厲隋随意拍了拍衣袖,轉身,走進那些宮殿間。
“笃笃——”手指輕點小窗台,葉錦羽無聊地望着窗外,見這皇宮内秋景繁華,心中卻是再不起波瀾。
“怎麼?
不好看嗎?
”尋着聲音傳來的地方看去,一身錦緞的厲隋緩緩而來,推開葉錦羽的房門,兀自走了進來。
來到葉錦羽身後,他也就順勢躺倒在了厲隋的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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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隋……你說,這一切是不是都怪我……”還沒叨叙其他,葉錦羽就已自責起了自己,語氣嚴肅,好似又帶了點這秋季的肅殺之感,“如果……我不是這個太子,是不是晨暮大哥就不會這樣了……”
身邊,厲隋慢慢地拍着葉錦羽的後背,帶着點輕撫的意味,欲要給予他安慰,“怎麼可能……”葉錦羽一聲不帶任何感情的輕笑,“他自作自受……”
轉身,葉錦羽靠在厲隋的胸膛,眼眸中,是一片晶瑩,“可是……還有如馨……還有陳師傅……厲隋……我害死了好多人……而你……殺了好多人……”
“抱歉……”厲隋點了點頭,沉默不語了,他也不料,一切會演變成這樣,“你怪我嗎?
”
葉錦羽點了點頭。
“你恨我嗎?
”
葉錦羽搖了搖頭。
“啊……”厲隋沉吟了一會,“你願意嗎?
”
葉錦羽自是知道厲隋話語中所指,身體一顫,輕輕地拉着厲隋的衣袖,直立起身,在他的額頭上吻了一下。
震驚,厲隋隻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随即,心裡升騰起一股欣喜,看着懷裡有些臉紅的葉錦羽,粉嫩的嘴唇,嬌嫩欲滴,臉上不由露出了笑顔。
“真好!
”懷裡,葉錦羽羞澀地又往厲隋的胸口靠了靠,好像要溶進他的心坎。
兩人立坐許久,葉錦羽就這般賴在厲隋的懷中,久久不曾亂動,困意襲來,一點點閉上了雙眼。
掐着時辰,約摸到了中午用膳的時間。
厲隋輕輕地放下靠在他懷中的葉錦羽,卻沒料他竟警覺地一動彈,驚醒了。
“我……我想找吳寒,讓他去叫禦膳房準備午膳……”
葉錦羽默默地揉着眼睛,點了點頭,笑了笑,“你這皇上,當的還真是清心寡欲……”
厲隋無奈地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說着,“是得找些宮女和太監。
”
“嗯!
”
“能把白沫留下來的東西都給我嗎?
我想看看。
”
厲隋雖然有些不願,但見葉錦羽這般溫柔,心不由一軟,“好……”
“對了,吃完飯後,我想去看一看九玉姐……”
厲隋一愣,看了眼到現在還是滿身污漬的葉錦羽,一聲巧笑,“那你也得先換洗一番。
”
睡眼朦胧間,葉錦羽點了點頭,拿起身邊楚雲風早先為他準備的衣服,進了隔間浴房,那裡,有楚雲風提早為他準備的熱水,試了試水溫,餘溫尚在。
水花濺起,滴濺到木盆四方,形成濕濕的一潭,滲入了地闆,地闆由此變的更為柔軟。
美人入浴,長發.漂浮在水面,散成縷縷的一片,拂開了波光,波光因此顯得更加粼粼。
溫潤的水,往往将其餘浸潤的柔軟;柔軟的絲,往往予身體舒适的溫存。
但是,并非所有的柔軟下面都是暖流,也有可能是堅冰;亦如,并非所有的溫暖下面都是柔軟,也許會是鋼與鐵。
“呼——”當身體的九分之八完全浸入溫水,一種壓迫感便油然而生,在葉錦羽的胸口處彙集,卻沒有讓他喘不過氣。
“嘩啦啦——嘩啦啦——”撚着毛巾,推開浮在水面的花瓣,一股股水流随毛巾而起,淋在葉錦羽的身體之上,洗滌着身上的污濁,也沉靜着他的心靈。
不是所有的方寸靈台都如玉般溫潤,也不是所有斜月三星都能自成一體。
俗世雜亂,紛紛擾擾,不僅勞人筋骨,而且擾人心緒。
哪有曆盡千帆的少年,隻有宛若年輕的心态。
假若人出生之時,乃是一個整體的圓,那麼,到了中年,到了老年,隻有重新圓潤的人才值得被稱頌。
可惜,少有人能夠被稱頌。
葉錦羽很少見到大量的出血,縱觀至今的人生,大大小小不過四次:厲隋殺人、白沫虐待、如馨逝去以及眼下的陳師傅。
那種猩紅之色的濺出、暈染與流淌,他比某些血戰沙場的将軍有着更深的體會。
當已固化的思想被這般野蠻地打破,也許才最是令人絕望。
“噗通!
”一頭紮進了水中,他才能放縱眼眶去發紅,在那不為人知的角落,柔軟之人随着這溫水,持續失去着他的溫度。
“呼——”起身,濺起一大片的水花,葉錦羽擦幹了身子,穿上衣服。
一身淡藍色的衣裝貼合在他較為瘦弱的身體上,黑裡透紅的發絲由于失水重新變的幹枯。
肩頭,那朵不知為何、正在潰爛的“桃花”隐隐作痛,用手輕撫,那裡留存着關于一個人的記憶——溫柔與殘忍,終是由邪魅轉為了笑顔。
在那沒有厲隋的漫長時光裡,在那觀念崩塌的痛苦日子裡,那個人給予的一絲溫柔被他永久地握緊。
“叩叩——叩叩——”門口,有人在敲門,“錦羽,出來吃飯了……”
“哦……我知道了……”系好衣帶,打開門栓,腦中隻留下了如馨所說過的話語:“行皇後之事,養皇後之德。
”
推開門,眼見一張笑顔,那是曾經他心裡的溫暖,可如今,他觸摸過了這溫暖之下的鋼與鐵,以至于開始懷疑這抹溫暖的真實與否
“來嘗嘗這廚子燒的菜味道如何,畢竟是父親曾經享用過的禦廚,也算是我朝遺老了。
”厲隋打趣着,夾起一筷子菜,便迫不及待地送入了葉錦羽的口中。
“怎麼樣?
好吃嗎?
”
葉錦羽點了點頭。
接過厲隋手中的筷子,一點一點地吃了起來,無需斜睨,這把一切國事都當閑事的皇帝一直在他葉錦羽的身邊,默默地看着。
“厲隋,你怎麼不吃?
”
“好。
”厲隋端起碗筷,“我吃我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