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大公子已經走到門口的腳步頓了頓,小厮周顯白馬上跟了上去,笑嘻嘻地問:“大公子,怎麼不走了?
”
周懷軒回頭,默默地看向盛思顔和盛七爺的方向。
盛思顔沒有要走的意思,正攀着木栅欄,還想跟盛七爺說話,盛七爺卻不斷給她使眼色,讓她看她身後。
盛思顔莫名其妙,她知道周懷軒是出去了的,也沒有在意,低聲道:“爹,您這裡冷不冷?
平時吃得好嗎?
我能不能每日給您送吃的過來?
”
盛七爺忙道:“不用不用!
我在這裡住得很好。
王大人看得嚴,你就不要節外生枝,再送東西了。
”一邊說,一邊使勁兒沖她擠眉弄眼。
“還不走?
”周懷軒不悅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盛思顔的身子僵了一僵。
她明明看見對方出去了啊?
怎麼還在這裡!
居然還催她……
盛思顔咬了咬下唇,“爹,那我先回去了。
我會跟娘說,您一切都好好的。
”
“嗯嗯,去吧去吧。
這孩子,恁地婆婆媽媽,讓人都等急了。
還不快去!
”盛七爺心情大好,笑眯眯地道。
盛思顔勉強笑了笑,轉身離去。
周懷軒看她過來了,才轉身大步離去。
從大理寺的牢房裡出來,站在陽光底下,盛思顔籲了一口氣,閉了閉眼,享受着陽光親吻皮膚的溫暖感覺。
“……以後要等我。
”周懷軒眯了眼看着她,嚴肅說道。
盛思顔睜開眼,仰頭靜靜地看着周懷軒,五彩的陽光映照在她黑亮的鳳眸裡,迷離動人。
周顯白見這兩人大眼瞪小眼,看着着急,跳過來道:“我們大公子的意思是,到大理寺這種地方,要有我們大公子陪着才行。
不然你一個姑娘家來這種地方,吃了虧都不知道。
”
盛思顔“哦”了一聲,眨了眨眼,小聲道:“我帶了神将府的兵士随行。
”
周懷軒挑了挑眉,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周顯白轉頭又向周懷軒解釋,“盛大姑娘的意思是,她不會有事,因為她帶了我們神将府的兵士随行。
自然做了萬全的準備。
”
周懷軒和盛思顔一齊瞪着他。
“你閉嘴。
”周懷軒輕輕踹了他一腳,将他趕到一旁。
盛思顔笑了笑,自自然然地轉過身,跟周懷軒并肩走在一起。
兩人一起往盛國公府的大車行去。
盛思顔在婆子的攙扶下上了車,周懷軒上了馬,跟在車旁。
兩人一路無話,都很沉默。
但是時光似乎過得很快。
沒多久,就到了盛國公府門口。
盛思顔從沉思中回過神,脫口而出:“這麼快就到了……”
車廂外面的周懷軒聽見這話,唇角微勾,寒氣盡斂,看得周顯白的嘴角直抽抽,暗道大公子你完了,不要再負隅頑抗了,趕緊回神将府找老爺子來提親是正經……
一行人回到盛國公府,盛思顔先去給王氏回話,讓她放心,說盛七爺在牢裡一切都好,暫時還要在大理寺那邊住幾天,因為王大人和周小将軍都說,大理寺的牢裡還安全些,外面還有些事情要做。
王氏聽了,一顆心放下一半,而且有意外之喜。
——她沒料到,周懷軒居然追到大理寺的牢房裡去……
“思顔,代我多謝周小将軍。
人家上門是客,你可别怠慢人家。
家裡的事,你可以交給木槿和玉桂打理,多抽時間陪陪周小将軍,說說話,問問他平時都喜歡做什麼,吃什麼菜,穿什麼顔色樣式的衣裳……”王氏笑眯眯地說道,還對盛思顔眨了眨眼。
盛思顔失笑,“娘,您就别瞎想了。
我會好好陪着周小将軍的。
”
“去吧去吧。
”王氏揮了揮手。
盛思顔笑着離去。
回到她的卧梅軒,一進門,薏仁就上前悄聲道:“大姑娘,周小将軍傳話進來,說有事情,要跟大姑娘商議。
”
周懷軒是去了盛國公府的外院,盛思顔正好要去外院跟管事對賬,忙道:“我這就過去。
”
她來不及換衣裳,就匆匆坐了小轎,來到外院周懷軒待的地方。
這是盛國公府外院最好的一處客院。
客院裡面是一座兩層高的木質小樓。
黑色的屋頂,漆了桐油的廊柱,廊下挂着幾塊鐵馬。
風一吹,那鐵馬就叮當作響。
周懷軒披着一件白狐氅衣,立在廊下看她。
院子四周還堆着皚皚白雪,那雪映在他的白狐氅衣上,晃得人睜不開眼睛。
盛思顔眯了眯眼,緩緩走近前,屈膝行禮,“周大哥。
”
沒外人的時候,盛思顔都是叫他“周大哥”。
周懷軒點點頭,“進來說話。
”說着,轉身進去。
盛思顔有種自己是到别人家上門做客的囧囧感覺。
她默默地跟在周懷軒身後進了屋子。
雖然是她自己的家,周懷軒卻先指了一個位置,對她道:“坐。
”
盛思顔笑道:“周大哥也坐。
”
周懷軒點點頭,和她一起坐下。
這間客院裡伺候的婆子送上來兩杯熱茶。
盛思顔和周懷軒各捧了一杯在手裡。
周懷軒也不喝那茶,隻是打開瞧了瞧,便放在桌上,問盛思顔:“你想如何拿回你們盛家的東西?
”
盛思顔皺了皺眉頭,想起那些下人都被昌遠侯府的人殺了,隻有他們的筆錄口供,不知道管不管用,有心想說算了,但是看周懷軒這樣關切的樣子,她又有些說不出口。
“……已經是死無對證了。
”盛思顔有些遲疑地道,不想再給周懷軒添麻煩。
為了他們家,周懷軒已經把太皇太後那邊得罪了個遍!
周懷軒皺了皺眉頭,“你到底在怕什麼?
”
盛思顔心裡一顫,忙低下頭。
——周懷軒好敏銳的直覺……
周顯白在旁邊也十分着急,搶着道:“盛大姑娘,話不能這麼說。
那些人強占盛國公府的東西還有理了!
有我們神将府出面,如果還白白便宜他們,實在是打我們神将府的臉啊!
”
盛思顔一轉念,覺得也對,何必要便宜那些人呢?
明明是他們家的東西,那些人算計他們還有理了!
當然,更重要的是,她不能讓周大哥丢臉!
盛思顔氣性上來,問周懷軒道:“周大哥,你是不是真的想幫我們拿回盛家的東西?
”
“當然。
”周懷軒淡淡地道,不過又說:“你想怎麼做?
”
“我倒有一個法子。
不過需要周大哥配合一下。
”盛思顔笑着眨了眨眼,一雙剪水雙瞳蕩起漣漪,一直看到周懷軒心裡。
“嗯——?
”周懷軒側頭看着她,眼裡隻有她的倒影。
盛思顔想了想,道:“我仔細查過。
從這些人的口供來看,我們家的東西,大部分是流向昌遠侯府。
但是也有小部分,被塗大郎和塗大丫揮霍和倒騰出去了。
這城裡的當鋪、銀樓和商鋪,有好些都收過從這兩人手裡過來的古董,還有其他庫房裡的東西。
”
周懷軒點點頭,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他專注地盯着她櫻花粉的唇瓣一開一阖,喉嚨緊了緊……
盛思顔繼續說道:“我正在讓管事整理出一個财物缺失的單子。
等這單子弄出來,我想周大哥幫我再貼一張告示,讓各府邸商家主動歸還從盛家擄劫的财物。
就說我們手裡有證據。
如果自動歸還,我們既往不咎。
如果被人舉報,咳咳,咱們就公堂上見。
”
這個法子倒是不錯。
恩威并施,給對方也留有餘地,又能追回了自己丢失的東西,确實不失為一個好計。
而告示中說舉報有獎,會打消絕大部分人的僥幸心理。
凡是窩藏盛家财物的人,都會擔心被人舉報。
甚至也不乏人趁着這個機會,去故意舉報跟自己有仇的人。
沒事都要整出事來,更别說本來手上就不幹淨的人了。
“這樣做,我們也不用向朝廷列出失物單子,免得讓人看了單子,又生觊觎之心。
”盛思顔含蓄說道。
周懷軒點點頭,“不錯。
不過,還要加一條。
”
“加什麼?
”
“逾期不還者,神将府軍士上門查抄。
”
盛思顔愣了愣,繼而微笑,點頭道:“這個主意真不錯。
這可是先禮後兵了。
晾他們也不敢再偷藏我家的東西……”
“那是自然!
我們神将府抄家小分隊一出動,那肯定是所向無敵!
”周顯白捋起袖子,一副要大幹一場的樣子。
不退東西就抄家!
看誰還敢私藏盛家的東西?
!
盛思顔雀躍起來。
周懷軒也點頭,“如果還有藏着不還的,都是要錢不要命的。
那就隻好成全他們了。
”
成全那些要錢不要命的人……
盛思顔低頭笑了笑。
經過這幾個月的事,盛思顔覺得自己的心腸狠多了,同情心也沒有以前那樣過于泛濫。
“所以需要周大哥給我們撐腰了。
不然光靠我們,也是有心無力。
”盛思顔感慨說道。
雖然同為國公府,他們盛家是遠遠不能跟神将府周家比的。
盛思顔這樣想着,禁不住又往周懷軒那邊挪了挪,小聲道:“不過這個告示還是要通過大理寺吧?
抄家什麼的……”沒有大理寺背書總是師出無名。
周懷軒先前還鄭重在聽,可是後來和盛思顔坐在一起的時間越長,那股甜香就更加明顯,要命地誘惑着周懷軒,他根本就心不在焉了。
眼看他就要忍不住了,周懷軒唰地一下站起來,“我這就去讓人貼告示,你回去吧。
”
看也不看盛思顔,便快步離開這間屋子,往院外走去。
這樣突兀的起身,硬邦邦的聲調,和剛才的态度實在是大相徑庭。
盛思顔有些不知所措。
她跟着站起來,看着周懷軒大步離去的背影,有些疑惑,又有些淡淡的失落。
“大姑娘,咱們回去吧。
”薏仁過來說道。
盛思顔點點頭,跟着出去。
周顯白還等在門口,見她出來,行禮道:“盛大姑娘,您别介意。
我們大公子就是這樣雷厲風行的性子……”
盛思顔微笑:“我曉得的。
我還要多謝你們神将府呢。
沒有你們幫忙,我們家這次可是難逃生天了。
”
這話周顯白愛聽。
他挺了挺胸脯,得意地道:“那是自然!
我們神将府出馬,您就在家等着吧!
”
周懷軒辦事确實是雷厲風行。
他離開盛國公府,又回到大理寺,找大理寺丞王之全說了幾句話,便拿到一沓蓋了大理寺大印的告示,命人在京城的街頭巷尾貼了起來。
特别是盛思顔告訴他的那些跟接收盛家财物有關的府邸和當鋪、銀樓,以及店鋪,他都特意命人專門把告示貼在這些人家的大門上。
神将府的軍士一出馬,立刻在京城引起了轟動。
昌遠侯府從盛國公府偷東西的事,大家都已經知道了。
但是看這告示說的内容,還有貼的地方,不止昌遠侯府啊!
原來還有别家也這麼下作麼?
!
當鋪和銀樓就算了,反正當鋪和銀樓大多黑心,但是有幾家平日裡看起來很不錯的侯府、伯爵府以及侍郎府,居然也都被貼了告示!
啧啧啧啧,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圍觀的群衆對着那些被貼了告示的大門指指點點。
“是真的嗎?
”
“當然。
人家告示上說了,手裡有證據。
讓他們速速歸還。
逾期不還,神将府軍士抄家小分隊上門造訪,會跟家主好好談一談……”
念告示的人擠眉弄眼說道,都覺得十分歡暢。
這些人家大部分都是京城裡有頭有臉的人物。
隻是昨天還在家裡偷偷嘲笑昌遠侯府偷雞不成蝕把米,今日就輪到自己了。
這種從天堂到地獄的轉換确實是很痛苦。
告示一出,就陸續有人往盛國公府送還東西了。
盛思顔也不含糊,命管事在門口登記。
凡是送東西回來的人,一定要簽字畫押,寫明送回的東西名稱、樣數,不然以後說不清楚。
告示是早上貼出去的,到了下午的時候,盛國公府内院的花廳上,已經堆滿了從各個府邸、當鋪、銀樓和商戶送回來的東西。
“大姑娘,您看這個梅瓶。
”一個在查驗送回的失物的老管事闆起臉,給盛思顔看,“這裡,這裡,還有這裡,明顯是造假。
我們家裡的梅瓶,是五六百年前的秘窯出品。
這樣的千峰翠色秘窯瓷,早就絕迹了。
可是您看這個還回來的所謂千峰翠色秘窯瓷,根本就是二三十年的新貨,而且這哪裡是翠色,明明是鴨屎綠!
”
盛思顔在心裡暗暗好笑。
她想起了前世裡,有人就會買了正品的名牌包,然後再退回去一個假貨……
簡直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樣啊……是誰還回來的?
”
“我瞧瞧。
”那老管事拿起冊子看了看,“東城的祥雲閣,是個當鋪。
”
盛思顔微笑,讓下人拿着梅瓶,跟着自己去外院找周懷軒。
周懷軒正在客院待着,順便看一些從神将府帶來的書本。
“周大哥。
”盛思顔輕輕敲了敲門。
周懷軒從書本裡擡起頭,征詢地看着她。
盛思顔走了進來,将那梅瓶捧在手上,對周懷軒道:“周大哥,有人用假貨糊弄我們……”
聲音裡不由自主帶了絲嬌軟。
周懷軒從書案背後起身,走過來低頭看了看盛思顔手裡的梅瓶。
“假的?
”他伸出手,細長的手指搭在梅瓶上,指尖的邊緣正好搭在盛思顔的右手邊側。
周懷軒的手極涼,像是嚴冬裡的寒冰,但是他碰到她右手邊側的指尖處,卻是一下子變得燙如煙火。
輕輕一搭上去,立刻有股觸電般的感覺在兩人的手指間輕顫。
周懷軒已經有很久沒有感受過這種溫暖火熱的感覺,他的眸色變得更深,極淡的唇色慢慢變得紅潤,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上也有了淡淡的血色。
像是蟄伏已久的谪仙終于醒來,他垂眸,朝盛思顔微微一笑。
盛思顔隻覺得眼前目迷五色,神光離合。
她的手一顫,那梅瓶嗖地一下往下掉。
在旁瞪着眼睛的周顯白搶奪不及,任憑那梅瓶啪地一聲摔在堅硬無比的青玉石方磚上,砸得粉碎。
盛思顔的臉色一下子白了,惋惜地道:“……可惜了。
”
梅瓶碎了,她還拿什麼去索回自己家真的梅瓶呢?
“便宜他們了……”盛思顔悻悻地道,又看了看周懷軒,嗔道:“都是你……”
周懷軒懷念指尖那一抹溫暖,不假思索伸出手,大手蓋住盛思顔的小手,重重一握,那小手竟是軟若無骨,像要化在他手裡一樣。
盛思顔心裡一跳,雙頰如火燒般紅,恢複了蘋果般白裡透紅的色澤。
她能感覺到,周懷軒的手掌冰冷如寒冰,但是卻在越來越緊的緊握中漸漸變得溫暖,又從溫暖變得滾燙,手心裡都要沁出汗來。
周顯白撲在地上,将那碎了的梅瓶拾起來,兜在一個包袱裡,一邊大叫道:“差一點點啊……你們繼續……繼續……小的這就帶抄家小分隊,去索回真梅瓶!
”一邊說,一邊站起來,包着包袱飛一般跑出去。
“他去幹嘛?
”盛思顔往外看了看,不動聲色地抽出自己的手,也不回頭,“周大哥你繼續看書吧,我走了……”說着,快步離開了周懷軒待的院子。
她離去時的步子,明顯變得輕盈多了。
周懷軒面無表情地看着盛思顔離去的背影,緩緩擡起那隻剛剛握過盛思顔小手的手掌,放在唇邊,輕輕嗅了一下。
——就是那股甜香,已經沾染到他的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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