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經曆了處處碰壁,被許多人鄙視羞辱的幾個月之後,頭一次,有一個人什麼都不問,什麼都不在乎,默默地站出來幫助她們,盛思顔百感交集。
她的淚水一下子湧了出來。
王氏索性用帕子捂着臉,無聲地哭泣起來。
小枸杞看了看娘親,又看了看大姊,小嘴一癟,也要嚎啕大哭的樣子。
周懷軒對着小枸杞搖了搖頭,淡然道:“不許哭。
”
小枸杞隻好把哭聲咽了下去,小嘴不斷地哆嗦着,癟了又癟,眼裡滴溜溜轉着的淚水愣是不敢流下來。
盛思顔這才看見小枸杞和周懷軒之間的“對峙”,忍不住又笑了,擦着眼淚對周懷軒嗔道:“周大哥你做什麼吓唬小枸杞?
小孩子經不起吓的。
”
叫了這麼多次的“周大哥”,已經越來越熟稔和親近了。
小枸杞聽到大姊維護他,感動地撲到盛思顔懷裡,摟着她的脖子哇哇大哭。
盛思顔忙拍着他的背,在他耳邊輕聲勸哄。
周懷軒見了小枸杞這幅樣子實在礙眼,雖然小枸杞隻有兩歲多……
他忍了又忍,才沒有将小枸杞如同昨夜一樣倒提起來,便索性站起來,在小石屋裡走了幾步,淡然問道:“昌遠侯府做什麼要通緝你們?
”
“誰知道呢?
也許是太子,哦,不對,現在已經是皇帝了。
”盛思顔将小枸杞摟在懷裡輕拍,眼珠轉了轉,“也許是昌遠侯看我們一家大小不順眼。
周大哥……”她頓了頓,“總之,我爹就拜托你了。
”
周懷軒點點頭,“義不容辭。
”
盛思顔凝神看了他一眼,見他也看了過來,飛快地垂眸,兩排黑長的睫毛顫動如蝴蝶的翅膀,蓋在她粗糙發黃的肌膚上,顯得極不協調。
周懷軒移回目光,淡淡地道:“上次的老山參,你用完了嗎?
”
盛思顔愕然:老山參?
她要想一想,才想起來是上一次她在宮裡的寒潭落水之後,周懷軒送她用來切片泡澡的老山參,忙道:“還有呢。
等回去可要好好用一用。
”
周懷軒點點頭,沒有再說話。
王氏拭了淚,挺着肚子起身,要給周懷軒行禮謝他。
周懷軒忙讓開,“不必。
”
“錦上添花人人會,雪中送炭才是最難得。
”盛思顔跟着站起來,扶着王氏感慨道。
王氏深有同感,“二十多年前,盛老爺子因給先帝‘吃錯藥’,導緻一家大小都被太後處斬。
那時候,盛家的姻親都不敢出聲,深怕惹禍上身被株連。
這麼多年,就像從來沒有盛家這個親戚一樣。
”
盛家的那些姻親故舊,敢出聲的很少,大部分人能在年節時分偷偷祭祀一番,就很不容易了。
後來盛七歸來複爵,這些姻親也不好意思上門。
盛思顔默然半晌,道:“其實也不怪他們。
太後娘娘說斬就斬,不聽半分解釋,人家也是一家大小上百口,總不能為了盛家就都不活了。
”
“是啊。
”王氏唏噓,“人之常情。
”
盛家嫁出去的女兒,就不是盛家人了,也不能太過苛責她們。
“盛家的女兒,從來都是低嫁。
她們想幫也幫不上啊。
”王氏好不容易說了句公道話。
其實四大國公府中,最弱的一環就是盛家。
他們世世代代隻不過是郎中,雖然掌管太醫坊和天下藥房,其實一點實權都沒有。
比詩禮傳家的鄭家都差多了。
盛思顔了然,她現在可是明白,權勢有多厲害了。
“……幾個月前,在大理寺大堂,我說了三條理由,證明我爹無罪,太子殿下卻一口否認。
最後我沒法子了,隻好求他們略等一等,等周大哥你回來之後,再定分曉。
”盛思顔将她在大理寺正堂做的證供又說了一遍,求肯地看着周懷軒。
周懷軒聽得十分專心,末了眉頭微皺,“這樣也不行?
”他覺得盛思顔說得非常有道理,很是意外地又看了她一眼。
居然還挺能幹……
盛思顔攤手,苦笑道:“有道理也沒用。
官大一級壓死人。
說你對,你就對,不對也對。
說你不對,你就不對,對也不對。
總之官字兩個口,說好說歹都從那裡來。
我們這樣的人家,人丁稀少,又沒有人在朝裡做大官,注定就是這個下場。
”
盛國公雖然品級高,但是沒有實權的官職的話,也就是個擺設。
三個人坐在地窠的火堆旁談談講講,總算把這幾個月的事情都與周懷軒細細說了。
她們指着周懷軒去大理寺為盛七爺作證,因此盡可能詳細地給他說清楚所有的來龍去脈。
盛七爺這樣信任周懷軒,她們也隻得信任他,而且隻能信任他。
盛思顔坐到周懷軒身邊的小闆凳上,離他很近。
一雙鳳眸更是專注地看着他。
周懷軒忍不住往旁邊挪了挪,隻聚精會神聽王氏說話,盡量離盛思顔遠些,隻怕自己按捺不住那股甜香的吸引,就當着王氏的面,一頭往盛思顔那邊撲上去了……
盛思顔察覺到周懷軒的意思,眸光黯了黯,想退卻,但是想到盛家人的安危,還有盛家的血海深仇,她又鼓足勇氣,定定地坐在那裡,并不避開,隻是不敢再看周懷軒,而是一動不動地看着地窠裡面的火焰出神。
周懷軒心不在焉地聽着王氏說話,心裡到底扛不住那股甜香,過了一會兒,不由自主又将身子移了過來,盡量離盛思顔近些,好能解一解他的渴……
盛思顔半垂着頭,嘴角微微翹起,心情好了許多。
王氏将這兩人的情形看在眼裡,皺了皺眉頭。
如果思顔的身世沒人知道,她和周懷軒還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可是現在,王氏自己都不确定,能否過得了周老爺子那一關。
這個老人,可是神将府的“定海神針”,不是神将大人周承宗能比的。
盛思顔想嫁給周懷軒,可是比當年鄭素馨要嫁給吳長閣難多了。
……
一席話說到快下午的時分,小石屋的門上突然傳來兩聲敲門聲。
盛思顔和王氏都吓了一跳,兩人惴惴不安地交換了一下眼神,都有些疑惑。
外面還是冰天雪地,兩尺深的積雪,而且這還是山上,哪裡來的人?
如果有,也是跟周懷軒一樣厲害的人吧?
盛思顔站了起來,下意識将小枸杞緊緊抱在懷裡。
王氏跟着不知所措地站起來。
周懷軒側耳聽了聽,一絲笑意在他臉上轉瞬即逝。
他剛側一側頭,就聽門外又傳來一聲彬彬有禮的聲音:“大公子?
大公子你在裡面嗎?
”
原來是神将府來人接周懷軒下山了。
王氏和盛思顔籲了一口氣,臉上露出盈盈笑意,隻看着周懷軒。
周懷軒若無其事地站了起來,對盛思顔道:“收拾東西,下山。
”
王氏和盛思顔都是一愣。
就算神将府來人了,她們這一家三口也不好下山吧?
退一萬步說,就算盛思顔和小枸杞能跟他們下去,王氏這大腹便便的樣子,可是走不得山路的。
特别是山路上還積雪成堆,山高路滑,實在是不适合孕婦行走。
盛思顔也反應過來,馬上道:“周大哥,你先回去吧。
我要在這裡陪着娘,等雪化了再走。
”
周懷軒眉頭皺了皺,“收拾東西下山,别廢話。
”
盛思顔:“……”。
王氏:“……”。
小枸杞從盛思顔懷裡掙下來,抱着她的大腿仰望周懷軒,一幅“死也不離開大姊”的樣子。
小刺猬阿财縮在盛思顔的另一邊,雖然有些害怕周懷軒,但是依然“勇敢”地朝周懷軒呲着尖尖的小牙。
周懷軒對這一小人一小獸已經熟視無睹。
他大步走向門口,嘩啦一聲拉開小石屋的大門。
“見過威烈将軍!
”
隻聽門外傳來一陣整齊的跪拜聲,還有些許盔甲碰撞的聲音。
盛思顔好奇地從周懷軒背後探出頭去。
這一看之下,她整個人都呆住了。
隻見她們門前的小路上,早上還是兩尺深的積雪,現在已經挖得幹幹淨淨。
一條兩尺深的通道出現在小石屋門口,通道兩邊堆着高高的雪堆,襯得這通道更加深邃。
通道裡,跪着許多黑衣黑甲的兵士,手裡都握着長鏟,單膝下跪,低頭俯身,對周懷軒十分恭敬的樣子。
那些兵士的人數那麼多,盛思顔粗粗數了一下,總得有數百人那麼多。
“這是……?
”盛思顔忍不住出聲問道。
剛才叫門的人正是周懷軒的小厮周顯白。
他昨夜跟周懷軒在城門口分開。
周懷軒跟着灰衣人來到藥山尋找盛思顔他們,小厮周顯白回神将府。
他跟了周懷軒好幾年,算是很能體會周懷軒的心思,知道周懷軒想做些什麼。
周顯白聽見盛思顔的聲音,心裡一動,頭也不擡地道:“大公子,從山下到山上的路都挖出來了。
還有兩頂軟轎稍後就到,可以請盛國公夫人和盛大姑娘、盛三公子上轎。
”
盛思顔倒抽一口涼氣。
乖乖隆得咚!
一夜之間,這些人居然把兩尺深的雪都鏟了,将那條從山腳到半山腰足有十來裡的山路生生挖了出來!
這效率!
這能耐!
啧啧!
這神将府真不是白叫的!
盛思顔臉上露出贊歎的神色,更加下定決心,要緊緊抱住神将府的大腿。
周懷軒似乎知道盛思顔在想什麼,慢悠悠地道:“……這不算什麼。
如果連這點雪都能難倒他們,他們也不會從西北蠻族戰場上活着回來了。
”
這些人應該是神将府類似現代工兵的兵士,專門負責架橋鋪路,為大軍行軍做準備。
一想到人家是專業人士裡面的精英,盛思顔也釋然了。
她笑着從周懷軒身後轉出來,想向這些兵士行禮緻謝。
周懷軒卻上前一步,擋在她面前,目光在她身上打了個轉,低聲道:“進去。
”不知道是不讓她行禮,還是不想她讓人瞧見。
盛思顔看了看自己身上長大的貂裘,突然明白過來,臉上騰起兩片紅雲,忙往後退了幾步,避開外面的視線。
其實外面的人,除了周懷軒的小厮周顯白悄悄擡眼看了一眼,别的軍士都是低着頭,并沒有一人擅自擡頭,軍容十分整齊。
周懷軒回頭,對自己的小厮道:“轎子呢?
”
周顯白忙道:“那邊呢。
”回身指了一下。
周懷軒點點頭,又問:“有多少人知道?
”
周顯白知道周懷軒的意思,是問他有多少人知道他回來了,并且要接盛家母女下山。
“大公子放心,小的已經在京城渲染得盡人皆知。
”周顯白笑嘻嘻地道,不過想起神将府裡的老夫人和各位奶奶、公子爺和姑娘們,又有些頭疼,對周懷軒眨了眨眼。
周懷軒微微點頭,完全沒有放在心上,“做得好。
”
周懷軒很少這樣直白地誇人。
這一次算是破天荒頭一次。
也不枉他費盡心思為大公子周全了……
周顯白一聽頓時大喜,神情更加放肆,活脫脫一幅豪門作威作福狗腿的模樣。
周懷軒一向不在乎這些細枝末節。
但是這一次,周懷軒就是需要大肆張揚和顯擺。
“嗯,你的名字不錯。
”周懷軒又說了一句,“進來吧。
”說着,關上小石屋的大門。
小厮周顯白在門口傻樂了一會,才明白周懷軒的意思,一時笑容盡斂,咬牙切齒地瞪了小石屋的大門一眼,跟着低頭進來了。
——大公子太可惡了!
不氣人會死嘛!
!
!
小石屋裡面,王氏忙道:“既然有轎子,咱們就下山吧。
”
盛思顔還有些擔心昌遠侯府。
雖然周懷軒是回來了,可是人家能一天到晚守在你家門口麼?
萬一昌遠侯府趁周懷軒不在的時候,還是對她們下手怎麼辦?
“娘,您真的現在就想回去?
如果昌遠侯府還整妖蛾子的話,我們可招架不住。
家裡都是女人,小枸杞才兩歲多……”盛思顔吞吞吐吐的道,不敢看周懷軒的眼睛。
其實她的意思很明顯,希望周懷軒能看出她們的難處,幫她們一把,至少,先護着她們,讓王氏順利生下第二胎才好。
周懷軒看了她一眼,轉頭淡淡地道:“他不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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