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氏雖然是神将府嫡長房的大奶奶,卻一向不管事,而且很少出來應酬。
外面的人等閑見不到她,大家熟悉的隻有神将府内院當家人——三房的吳三奶奶。
這一次馮氏能來,盛思顔也有幾分意外。
“周大夫人,您請這邊坐。
”盛思顔到底是小輩,又因周懷軒的關系,不可能和别人一樣,跟着叫馮氏“馮大奶奶”,因此用了個比較正式的稱呼。
自從京城裡有了周懷軒和盛思顔的傳言之後,馮氏對盛思顔的印象就不太好,本來是不想來的。
但是周懷軒昨日特意跟她說了一聲,說希望她能來出席盛國公府的洗三禮。
她這個兒子從小到大,難得對她提個要求,一聽之下,馮氏想也不想就同意了。
沒想到來到盛國公府見了盛思顔行事有大家之風,又聽她柔順有禮地叫她“周大夫人”,這個稱呼一下子叫到馮氏心裡去了,頓時對盛思顔印象大為改觀。
她拉着盛思顔的手,溫溫柔柔地道:“一直聽說盛家大姑娘是個美人兒,今日見了,才知道不止是美人兒,還是個伶俐人兒。
瞧這把好嗓子,聽了人就心裡舒坦。
”
盛思顔飛快地看了馮氏一眼,見她五官精緻,眉目秀美,隻是眉間總是半蹙着,大概是這麼多年,犯愁犯習慣了,面上總是一副不得展眉的模樣兒,顯得比實際年齡應該要稍微老一些。
想起周懷軒從生下來就病恹恹的,一直病了十五年,心裡就對她有些微的同情。
“周大夫人謬贊了。
今日是我三弟洗三的日子,居然能請得動夫人,實在是思顔的榮幸。
”盛思顔很含蓄地表達了自己的感激和喜悅。
她當然沒說是盛國公府的榮幸。
因為從名義說,神将府周家和神農府盛家是一個牌面上的人,彼此人情來往是正常的,不存在誰高誰低的問題。
馮氏笑着拍拍她的手,道:“我來的路上,聽雁麗說過你,說你待人和氣,以前很照顧她。
”
其實盛思顔跟周雁麗不是很熟悉,還沒有吳婵娟跟周雁麗熟悉。
可是周雁麗居然願意為她說好話……
盛思顔不禁看向馮氏身邊的周雁麗。
周雁麗有些羞澀地對她福了一福。
盛思顔忙還禮,笑道:“周二姑娘,别的府裡的姑娘們已經來了,你要不要過去跟她們坐一坐?
”
周雁麗搖搖頭,“我就在這裡陪着母親。
”說着,還對盛思顔眨了眨眼。
盛思顔微一沉吟,也明白過來。
一定是馮氏不常出來走動,有些不習慣這樣的場合,所以周雁麗在她身邊,多個人也好壯壯膽。
隻是周雁麗也是羞怯内向的性子,也不知道是馮氏給她壯膽,還是她給馮氏壯膽……
盛思顔笑着跟馮氏和周雁麗閑話兩句,就聽見外面又有丫鬟回報:“大姑娘,大理寺丞夫人都到了。
”
大理寺丞夫人其實早就到了,不過一早去了王氏坐月子的暖閣,跟她說體己話去了。
現在應該是說完了話,才過來這邊的。
盛思顔忙對馮氏福了一福,道:“您坐一坐,我去去就來。
”
“去吧去吧,你們家人少,可憐什麼事兒都要你一個人操持,瞧這小臉瘦的。
”馮氏憐惜說道,揮手讓她自去忙碌。
盛思顔對周雁麗也點點頭,才轉身出去迎接大理寺丞夫人。
很快她把大理寺丞夫人謝氏迎了進來,跟大家見禮。
吳國公府和鄭國公府來的是老爺子、老夫人帶着兒媳婦和孫女們,下一輩除了鄭大奶奶在吳家莊上養病以外,幾乎都來了。
老爺子帶着兒子、孫子在外院跟盛七爺說話。
女眷都是由盛思顔在内院招待。
馮氏算是來得晚的,沒想到還有人比她更晚,馮氏也沒那麼尴尬了。
謝氏忙過來給各位老夫人、奶奶們見禮。
吳老夫人和鄭老夫人都過來跟她打招呼,又問她:“你們家老夫人呢?
”
馮氏笑着還禮,道:“讓兩位見笑了。
我們老夫人本來說是要來的,結果早上起來略急了些,扭了腳,沒法走路了,在家裡養着呢。
”又道:“三弟妹向來孝順,跟我們老夫人更是跟親母女一樣,便主動要在家照顧老夫人,所以我就自告奮勇來了。
”
神将府三房的正室夫人吳雲姬是吳國公府的嫡女,就是吳老夫人的嫡幼女。
吳老夫人聞言忙道:“你太過謙了。
不過雲姬她從小就跟周老夫人親近,也是她們該有這樣的婆媳緣份。
”吳三奶奶閨名雲姬。
一旁服侍吳老夫人的吳家二房的尹二奶奶尹秀妍眨了眨眼睛,笑着道:“正是呢。
我們家大奶奶跟娘也是親如母女。
若不是實在病得起不來床,她也一定會來服侍娘的。
——娘,你說是吧?
”
鄭老夫人知道尹秀妍說的是吳家大房的鄭大奶奶,也是她的繼女鄭素馨,不由歎息一聲,愁眉不展地道:“也不知素馨的病情怎樣了……”
鄭素馨身子一向康健,但是最近這一次卻似乎病得格外嚴重,已經快三個月了。
“是啊,我們也想知道呢。
”尹秀妍微笑道,“自從先帝過世,我們大奶奶就一病不起了……”
吳老夫人笑着拿帕子指着尹秀妍道:“你啊你!
以前你大嫂在家的時候,你見天跟她淘氣,如今你卻又每日裡不把她在嘴裡掂個來回就不罷休!
連這種話都說了,趕明兒我讓你去莊子上,親自照顧你大嫂好不好?
”不動聲色之間将大家的注意力轉移開了。
鄭老夫人和鄭家的幾個兒媳一齊笑了起來。
唯獨馮氏的臉色馬上變了一變,那一瞬間的嫌惡和委屈沒有逃過盛思顔的眼睛。
盛思顔雖然是主家,但是因她是小輩,也隻是在旁邊站着。
見馮氏突然變臉,盛思顔很是驚訝和奇怪。
再仔細看時,馮氏已經恢複了正常了,似乎剛才隻是盛思顔的錯覺一樣。
盛思顔将這件事暗暗記下,打算有空的時候問問周懷軒,到底是怎麼回事。
雖然她也不喜歡鄭素馨,但是像馮氏這樣突然變臉,還是很值得探探尋一番的……
“哎喲,娘,您真要把我也送到莊子上,那誰來給娘分憂管家啊?
——讓娘操勞,我們二爺都要說我了。
”尹秀妍忙笑道。
鄭老夫人沒那麼容易放過這個話題,她跟着笑了一回,也對吳老夫人道:“說真的。
這一次拖了這麼久,到底怎樣了,吳姐姐你知道麼?
”
吳老夫人想了想,将在一旁跟吳家和鄭家的幾個姑娘坐在一起的吳婵娟叫了過來,道:“娟兒,過來跟你外祖母說說你母親的病吧,可憐見的,她可是擔心得不得了呢。
”
吳婵娟忙走了過來,對屋裡的人團團福了一福,才道:“祖母、外祖母,多謝你們記挂我娘。
我娘……我娘……”她話未說完,已經眼圈一紅,落下淚來。
鄭老夫人心裡一緊,跟着流下淚來,哽咽着道:“好孩子,别吓我,快跟我說說,到底怎樣了?
”
盛思顔也豎起耳朵,專心聆聽。
她總覺得鄭素馨這一次病得蹊跷,但是看吳婵娟和尹秀妍的樣子,又不像是作僞,隻在心裡暗自琢磨。
“……我娘這一次的病情真是來勢洶洶。
開始的時候,還以為是慢慢好起來了。
但是沒過幾天,居然就複發了。
有一陣子,躺在床上既不能動,又不能說話,眼睛也看不見,甚至還大口大口吐着黑血,吓死我了。
”吳婵娟哽咽着道,“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病。
”
盛思顔留神打量吳婵娟,見她比先前消瘦不少,臉上的輪廓卻更加清晰俊俏,也是顯得一雙眼睛又黑又大……
盛思顔心裡一動,忙凝神看去,仔細觀察吳婵娟最著名的“重瞳”。
以前她也看過,驚歎過,但是她記得以前每一次看過去的時候,隻覺得有吸力一樣,讓人移不開眼睛。
但是看完之後,卻有些糊裡糊塗,好像想不起那雙眼睛到底是什麼樣兒的。
但是這一次,不知怎地,她不再覺得有移不開的感覺,反而覺得心裡一片空明清晰。
盛思顔索性盯着吳婵娟的眼睛細看。
吳婵娟的眼睛最好看的地方,是瞳仁特别黑,特别大,占了整個眼睛幾乎有一多半的面積,因此眼白的地方比一般人要小,也顯得她的眼睛比一般人要大。
盛思顔眯了眼睛,往前面走了一步,來到吳婵娟不遠處和她正對面的地方。
清晨的陽光正好照到吳婵娟的側臉上,映得她的側臉瑩澈如玉。
借着那道光線,盛思顔終于看清楚了吳婵娟的眼睛……
吳婵娟漆黑圓大的瞳仁裡面,似乎還有一個小小的圓圈,就像是一個大圓圈裡套着一個小圓圈,又像是拿着一面鏡子站在鏡前對着照的效果。
重重疊疊,像是要把人的神魂都吸進去一樣。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重瞳”!
盛思顔低下頭,忍不住唇角微翹。
如果她沒有看錯,吳婵娟的“重瞳”,有些像後世做了眼部手術後的結果。
她前世大部分時間在醫院裡渡過,曾經見過一些眼部手術的小病人。
他們的眼睛看起來,就跟吳婵娟的這個所謂“重瞳”有些像。
當然,沒有這樣黑,這樣大,更沒有這樣美貌和有吸引力。
難道這裡的人以訛傳訛,就把這當做是上古傳說中的“重瞳”了?
…
其實真正的“重瞳”到底是什麼樣兒的,根本就沒有人見過吧?
盛思顔尋思着,又微微搖頭。
不對。
她聽王氏隐隐提過一句,說吳婵娟的“重瞳”,跟大夏皇朝内宮深處藏着的那副重瞳圖是一模一樣的,而且在那幅圖旁邊提有四句話。
前面沒有抹去的兩句就是“重瞳現,聖人出”,也就是昨天她在滴血石裡看見的那四句話中的前兩句……
如果是跟前世的眼部手術差不多的樣子,又怎會出現在吳婵娟眼睛裡?
盛思顔不由也蹙起眉頭,深思起來。
不過她這幅樣兒在别人看來,就像是在為鄭素馨擔心一樣,倒讓吳婵娟對她好感大增,求援似地看向盛思顔。
尹二奶奶也留神聽着,聞言倒是愣了一下,讪讪地道:“……這麼嚴重?
”
吳婵娟使勁兒點頭,“真是很嚴重。
頭一個月還好,後來反複起來,就越來越差。
”說着拿帕子抹了抹淚,“如今我娘瘦得隻剩一把骨頭了,吃什麼吐什麼,已經快一個月了。
”說着,吳婵娟再也忍不住,對盛思顔跪了下來,哀求道:“盛大姑娘,求求你,讓你爹給我娘瞧一瞧病吧……我娘是盛老爺子的關門弟子,請盛七爺看在同門的香火情上,幫我娘治一治吧……我實在沒有法子了……”說着,嗚嗚地哭得十分傷心。
盛思顔忙讓開,不受吳婵娟的禮,并且讓丫鬟趕緊扶起吳婵娟。
她很是無奈。
鄭素馨對盛家好幾次落井下石,甚至用盛思顔的身世威脅盛七爺,并且在沒有達到目的的時候,将盛思顔的身世宣揚開,已經讓盛七爺徹底惱了她,怎麼可能還去跟鄭素馨瞧病?
而且盛思顔和王氏對鄭素馨看得比别人要清楚。
可是鄭素馨在大面上一向做得很好。
她的那些事情,别說一般人,就連吳國公府的人,也未必個個清楚。
吳婵娟又這樣求到盛思顔面前,她要怎麼做呢?
盛思顔正緊張地思索着,馮氏卻咳嗽一聲,給她解了圍。
“吳二姑娘,今兒是盛國公府嫡次子洗三的日子,是大喜事,您也給别人留份臉面,不要在這大喜的日子裡哭哭啼啼地。
人家是主家,不好說話,但是咱們做客人的,可不能沒有這份眼力價兒……”馮氏輕言細語說道。
吳婵娟一愣,忙擦了眼淚,對馮氏深深一福,低聲道:“多謝周大夫人教誨,婵娟記下了。
”對馮氏十分恭敬,比盛思顔的禮數還要足。
吳老夫人點點頭,“我們娟兒向來是個好的。
”說着,緊緊抓住了吳婵娟的手,像是生怕她跑了一樣。
馮氏笑了笑,颔首道:“吳二姑娘多禮了。
你為母請醫,這份心思實在難得。
你母親知道了,一定很高興的。
”
吳婵娟見馮氏這樣說話,臉上綻出笑顔,“承您貴言,回去我一定原原本本說與我娘聽。
”
馮氏的心情大好,笑得更加溫柔和煦,“不客氣。
一定要說給她聽哦……”
盛思顔心裡的感覺更加怪異。
不過她見人都來齊了,正要請人去廳裡坐着,将小冬葵抱來洗三,就聽見又有婆子慌慌張張跑進來,道:“大姑娘!
大姑娘!
昭王妃來了,在門外候着,讓大姑娘去迎接呢!
”
昭王妃?
盛思顔心裡一曬。
昭王府和的帖子,她明明回禮婉拒了的。
這昭王妃也算是不請自來了。
但是人家是王妃,她不過是國公府的嫡女,不,也許是義女,實在是沒有仗腰子的地方。
就算不讓昭王妃進來,她也得出去跟她說句話,把禮數做足了。
盛思顔點頭,淡淡地道:“本來是請昭王府不必大禮的,不過承蒙昭王妃看得起,自然是要迎一迎的。
”
屋裡的人都聽明白了盛思顔的話。
原來盛國公府是婉拒了昭王府的帖子,根本就沒有請他們……
盛思顔帶着婆子匆匆而去,出了二門,坐了轎子來到外院角門處,帶着人走出來。
昭王妃王青眉披着大紅狐裘,手裡捧着一個小小的五福縷空銅手爐,立在王府的大車前面,眯着眼睛打量盛國公府的門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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