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氏來到周懷軒屋子的時候,周懷軒正端坐在屏風後的流雲榻上,手裡拿着一塊白布,細細擦拭一柄寶劍,不時眯眼打量一下。
那劍似乎還未開鋒,但是劍身上卻有隐隐的血痕,也不曉得是怎樣染上去的。
有些昏暗的屋子裡,隻看得見他的側臉瑩白如玉,比那寶劍的劍身還要閃亮幾分。
他的睫毛很長,垂眸的時候,在不見一絲血色的臉上投下長長的陰影,掩蓋住他眼眸下的一片青黑。
馮氏說完,靜靜地候了半天,周懷軒始終一言不發,專心緻志地擦拭着自己的寶劍。
“軒兒,娘問你話呢……”馮氏見周懷軒還不做聲,便又追問了一句。
周懷軒擡頭瞥了她一眼,目似寒星,昏暗的屋子裡分外顯眼。
馮氏驕傲地看着自己的兒子,生得模樣是無懈可擊,以前一直病弱到十五歲,十五年來讓她操碎了心,生怕他真的活不過十八歲。
她真沒想到,自己也有這一天,能看到自己的兒子不再病弱,而是頂天立地的好男兒!
“軒兒,不管哪一家的姑娘,隻要你看得上,哪怕是公主呢,娘也幫你娶回來!
”馮氏就差拍胸脯打包票了。
周懷軒彎了彎唇,“不用。
”
“不用?
”馮氏愕然,“不用是什麼意思?
”
“我不成親。
”周懷軒簡短說道,起身将那寶劍插入劍鞘,挂在牆上。
“不成親?
”馮氏更加不解,唠唠叨叨地道:“你也不小了,二十四歲了,别人這個年紀,孩子都抱好幾個了,你還要爹娘等到什麼時候?
”
“永不成親。
”周懷軒又多說了幾個字,一撂袍子坐下。
拿起書架上的一本書随手翻閱起來。
“什麼?
!
”馮氏驚了,“永永永……不成親?
!
你是要娘的命是不是?
”馮氏忍不住哭了起來。
周懷軒皺着眉頭看着她,“哭什麼?
”
“你還問?
你永不成親,那爹娘什麼時候抱孫子?
還有。
你是神将府的嫡長子、嫡長孫,你不成親,你祖父、祖母就不會答應!
”馮氏拿帕子拭了拭淚,“你别嘴硬了。
你是不是看上了白婉公主?
如果是的話,你别怕,娘一定幫你把她娶回來。
公主怎麼啦?
又不是大夏的公主,你娶她沒問題……”
說來說去,居然是看上白婉公主做兒媳婦。
周懷軒眉頭皺得更緊,放下書本站起來,背着手道:“不是她。
”
“不是她是誰?
那你說你看上誰?
娘一定幫你把她娶回來!
”馮氏不肯放棄。
跟在周懷軒背後問個不聽。
周懷軒覺得有些煩,他用手揉了揉額頭,搖頭道:“我不成親,這輩子都不會。
”
“……”馮氏覺得自己的腦子不夠用了,琢磨半天。
小心翼翼地問他,“……是你在外面有人了?
她出身不好,你擔心家裡人不同意?
”
周懷軒放下手,愕然看着馮氏,額上的青筋都爆起來了。
——這都哪跟哪兒啊!
“我沒人。
”頓了頓,周懷軒又道:“就是不會成親。
”
馮氏在周懷軒屋裡磨了一天,周懷軒就是不松口。
他不成親。
不想成親,也沒有任何女人,當然,他也不好男風。
基本上,馮氏覺得,周懷軒是讨厭跟人有任何接觸。
她這個做娘的。
都隻能碰一碰他的袖子……
馮氏無比懷念當年那個病弱的少年。
雖然病得奄奄一息,但是至少有些人氣。
現在他是病好了,可是比生病的時候要冰冷、冷酷和淡漠。
這到底是怎麼啦?
馮氏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屋子,趴在床上嗚嗚地哭。
周承宗晚上回來,聽說馮氏一直在哭。
不知出了什麼事,進去問她。
馮氏哽咽着道:“老爺,這可怎麼辦啊?
軒兒說這輩子都不成親!
那……那老太爺和老夫人也不會同意啊!
”
沒想到周承宗聽見這話,臉上卻是露出奇怪的笑容。
他想起來,他年輕的時候,也曾經說過同樣的話,說他一輩子都不會成親!
當然,他是當着某個外人說的,并不是當着他娘的面說的。
而且後來,他還是成親了,隻因為那人讓他成親,所以他就成親了……
他們周家,素來出癡情種子……
“我道是什麼事呢。
這麼點子小事,也值得你哭。
成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說不娶就不娶?
!
”周承宗哼了一聲,“出來吃飯吧。
”
馮氏頓時覺得有了主心骨,低低地應了一聲,拿帕子拭了淚,有往臉上擦了點粉,才出來跟周承宗一起吃飯,吃完跟他去周老爺子、周老夫人那裡請安。
他們在園子裡碰見周懷軒,正從周老爺子那邊出來,看起來也是剛去請過安。
周承宗的臉色舒緩一些,道:“明天你來我書房一趟。
”
周懷軒點點頭,側身讓爹娘過去,然後回了自己的聽雨堂。
他的院子在靠南面的池塘旁邊,池塘裡種滿了荷葉。
夏季殘荷開過,滿池蕭索,雨聲打在荷葉上,很有意境,池塘邊的院子因此得名聽雨堂。
這個院子因太偏僻,以前沒有人住,隻是有兩個婆子打掃而已。
後來周懷軒病好,也大了,不能再跟他娘親馮氏住一個院子。
他主動挑了聽雨堂這個幽靜的地方搬了過來。
這地方本來就沒人住,自然沒有人跟他搶。
回到自己的院子,他換了身衣裳,見天色還早,便走到後面的抱廈,盤腿坐在抱廈後頭臨水的露台上,面無表情地看着面前的池塘。
此時正是初夏時節,滿池荷葉郁郁蔥蔥,如綠翡翠一般,映照得水裡都是一片透綠。
周懷軒的大丫鬟連翹從屋裡的漏窗裡瞧見他盤腿坐在露台上,擔心他着涼,便對另一個大丫鬟沉香道:“去拎一壺熱茶給公子送過去。
再拿一件袍子過來,給公子加件衣裳。
”
沉香應了。
親自拎了青花薄瓷的茶壺,手臂上搭着一件長絨對襟袍子,往露台上走去。
她走到近處,周懷軒擡頭看了她一眼。
沉香陡然一驚,以為自己眼花了。
因為她看見公子的眸子居然是綠色的!
沉香忙眨了眨眼,再看了一遍,才松了一口氣。
——還好還好,還是一雙如夜空般藏藍的黑眸。
剛才的綠色……沉香眯了眯眼,大概是這周圍翠綠晶瑩的荷葉映在了公子的眸子裡。
“公子,喝杯熱茶。
”沉香走過來,将那茶壺放在周懷軒旁邊的石地上,拿了茶杯過來,給他滿上。
又抖了抖袍子,要把袍子給他披上。
周懷軒身形一動,如同水上漂一樣,已經離沉香三尺遠,“不冷。
”他淡淡地道。
背着手擡頭看着天空,不知在想些什麼。
沉香沒有在意,笑着道:“那喝杯熱茶吧。
”說着,她往後退了一步,離周懷軒遠遠的。
自從公子從西北戰場回來之後,就更加沉默,更加孤僻。
就連她們這些丫鬟都不能靠近他三尺之内。
沉香有些黯然地低下頭,束着手侍立在一旁。
光潔的露台上,白衣公子長身而立,不遠處紫衣小鬟垂眸待宣,對面荷葉田田,暮色漸起。
遠處水天一色,漸漸升起些薄霧,顯得有些朦胧。
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天色全黑了,周懷軒才進到屋裡。
簡單洗漱之後,便上床歇息了。
沉香帶着兩個小丫鬟在外面的隔間值夜。
她仔仔細細将周懷軒寝閣裡面的窗簾掖得嚴嚴實實,不讓一絲光露進來。
因周懷軒晚上經常失眠,隻要有一丁點光芒,他就會煩躁不安,一宿一宿地睡不着。
她們這些下人等公子睡後,連油燈蠟燭都不敢用,全是摸黑在屋裡幹活兒。
開始的時候,很不習慣,經常磕着碰着,發出陣陣聲響。
現在她們已經逐漸習慣了在黑暗裡摸索,就算是一點光芒都沒有,她們也不會碰到屋子裡的東西。
許是太累了,一到晚上,她們就睡得格外沉。
本來說是值夜,但是周懷軒晚上根本就不叫人,因此倒也沒有耽誤過差事。
今天不知怎地,沉香她們睡得更沉。
外面還是星光滿天,她們就已經開始扯起輕微的鼻息。
咯噔……
屋門外傳來一聲輕響,細不可聞。
本來好似正在閉目沉睡的周懷軒卻在黑暗中睜開了眼睛。
一聲輕笑出現在他房裡。
周懷軒坐了起來,看着那個突然出現在他房裡的人,似乎一點都不意外。
屋裡雖然非常地黑,但是這兩人的眼睛,都在黑暗中亮閃閃地。
周懷軒起身,拉開了窗上的簾子。
漫天的星光傾斜進來,照得屋裡明亮了許多。
“你來做什麼?
”周懷軒淡淡問道。
那人正是白婉公主。
但是她的樣子跟白日裡全然不同。
雖然同樣是美絕塵寰,但是現在的她,帶了更多的妖異之色。
她的左頰有一滴淡藍色的淚痣,這時才顯現出來,眼角上挑得更加厲害,兩片飽滿的紅唇,鮮紅似血。
“我來做什麼?
——你天天躲在内院不出來見我,你問我來做什麼?
”白婉譏诮地一笑,“你不是後悔了吧?
”
周懷軒沒有看她,走到流雲榻上坐下,伸手拎了榻邊長幾上的酒壺,給自己斟了一杯酒。
白婉跟着不客氣地坐在他對面,下颌微揚,将右手伸出來,右手虎口處的蝴蝶刺青栩栩如生,她斜睨着周懷軒道:“是我的血救了你,你不要忘了。
——你要記得你答應過我們的事。
”
周懷軒眉頭微蹙,有些疑惑。
他腦子裡确實有個印象,記得自己曾在混亂中咬過一個人,那人的血順着他的咬痕流入他的身體裡面……
但是,那好像是在他病好之前的事。
那些事如今想來,就像是隔了層面紗,朦朦胧胧,隻留下一片恍惚的幻影。
他想不起來當初是怎樣的情形,那些莫測的光影,就像是前生往事一樣遙遠,但他知道,其實不過才幾年而已。
他端着酒杯,沉默地看着白婉。
自從他病好之後,關于那一夜的記憶就一直很模糊,但是他卻很清楚地記得,在他最後一次發病的時候,曾經有過一股難以抗拒的芳香。
他從來沒有在白婉身上聞到過這股味道。
他隻在一個人身上聞到過……
他不曉得是怎麼回事,可是那群堕民,确實治好了他的病。
白婉,是堕民的公主,并不是夷族的公主。
“我是堕民,這輩子不會嫁人。
你……是接受了我們堕民恩惠的人,這輩子,也不能娶妻。
”白婉的臉色更加驕傲,似乎“堕民”兩個字,代表的是榮耀,而不是恥辱。
“我本來就沒想過要娶妻生子。
”周懷軒淡淡地道,“不用你提醒我。
”
“是嗎?
”白婉妖媚地笑了笑,“你沒想過?
那你那天在外頭跟那些小姑娘眉來眼去又是做什麼?
”
周懷軒靜靜地看着她,突然也展顔一笑,居然比白婉的笑容還要妖異蠱惑。
“你這麼關心我?
”周懷軒的聲音細潤,如同上好的絲絨,他側了頭,眉梢橫斜,眼波如流。
白婉雖然見慣俊男美女,看見周懷軒如此逆天的笑容,此時也有些呼吸不暢。
“關心你不行嗎?
”白婉反問道。
“可惜我對你沒興趣。
”周懷軒的聲音如一道鞭子,抽得白婉的心都揪起來了。
白婉瞪着他,“你别太過份!
”
周懷軒收起笑容,目光冰冷,屈起手掌,平伸出來,“我數到三,你趕快在我面前消失。
不然地話……”
“我是公主,你膽敢對我不敬?
”白婉大怒。
周懷軒以前雖然一向冷冰冰地,但是對她還算有禮,今兒不知道發什麼邪火,居然把氣撒到她頭上了!
“一、二、三……”周懷軒三聲數完,停也不停,整個人如箭一般往前竄出,右手握拳,照着倉惶轉身的白婉背後猛擊過去。
白婉身形一晃,從周懷軒面前消失了。
周懷軒收起拳頭,看着白婉消失的方向,冷冷一笑。
——想威脅他?
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她的血救了他?
哼,多大張臉。
她的氣味腥臭無比,聞了就想吐!
※※※
第一更四千字。
含為see_an盟主大人八月打賞的仙葩緣第一次加更。
下午有加更。
趕緊求求推薦票先。
各位親這周為什麼投的推薦票這麼少啊?
難道是俺沒有求推薦票的緣故?
推薦票和粉紅票都是要的。
|o^_^o|
。
。
ps:
感謝書友140717080247524昨天打賞的桃花扇。
感謝親們打賞的平安符。
求粉紅票和推薦票o(n_n)o!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