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中的男人身材颀長，穿着一身蕭蕭肅肅的卡其布風衣。

　　神情淡定從容，非常有感染力的微笑，正是顧念之曾經從夜玄那張照片上看見的那個人的樣子！

　　是顧祥文。

　　是她的父親顧祥文！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

　　就在她差一點要出口詢問的時候，那全息虛拟人像開始說話了。

　　“今天是2xxx年x月xx号，離我去世的那一天，應該是七年零三個月。
”

　　那人像的聲音應該是顧祥文自己的嗓音，悅耳的男中音，不疾不徐，平淡，堅定，溫暖。

　　可是這句話……這句話……

　　顧念之剛剛從心底升起的暖意瞬間被這句話徹底凍住了。

　　怎麼能有人用這種語調說出自己的死訊？
！

　　顧念之想撲上去，想捂住那人的嘴，不想再聽他說話了，這不是真的，這隻是一個夢，霍紹恒一定在逗她……

　　可是霍紹恒緊緊箍着她，讓她動彈不得，她甚至無法捂住自己的耳朵。

　　顧祥文的全息虛拟人像繼續在說話。

　　“我是這艘潛艇的主人。
”

　　“自從我死後，潛艇上的電腦系統就開始自動計時。
”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等到有人發現我的潛艇。
”

　　“我的倒計時，隻設定了一百年。
”

　　“一百年後，這裡海溝會發生震動，到時候，我和我的潛艇都會被卷入地殼深處，塵歸塵，土歸土。
”

　　“很高興，你們隻用了七年多就找到我。
”

　　“現在，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們。
”

　　……

　　顧祥文的問題，這一次由霍紹恒一一回答。

　　就跟剛才霍紹恒給她講述的潛艇主人的故事一樣，顧念之又聽了一遍。

　　當顧祥文的全息虛拟人像說完他們的遭遇之後，有了一段長長的沉默時間。

　　顧念之以為就到這裡了。

　　于是，最初的震撼之後，她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聰慧的大腦開始運作，一瞬間想起了好多疑點。

　　比如說，父親說他們的飛機被挾持，迫降在好望角附近的島嶼，為什麼還能正好乘坐自己的潛艇？

　　是他的潛艇恰好在那裡，還是由别人給他開過去的？

　　還有，這樣的潛艇上面沒有别的工作人員嗎？

　　怎麼最後隻有自己的父親母親，和那四個内奸的屍體？

　　顧念之思索着，正想把這些疑點說出來，就聽見顧祥文的全息虛拟人像在沉默一陣子之後，又開口了。

　　……

　　“念之，我的寶貝，爸爸媽媽曾經最遺憾，會看不到你長大。
現在發現，爸爸媽媽真的看不到你長大了。
”

　　“不過寶貝别怕，爸爸媽媽隻是先走一步，我們會在黃泉路上等你，不會讓你孤孤單單。
”

　　“念之，爸爸已經快不行了，真想再看看你，抱抱你，親親你可愛的小臉。
”

　　“念之，爸爸是科學家，不相信鬼神輪回，但這一刻，爸爸願意相信，如果真的有鬼神，真的有輪回，請來世還做我女兒，一個健健康康的女兒，讓我看着你長大、結婚、生子，過完一個普通人幸福的一生。
”

　　“爸爸媽媽把你帶到這個世界上，卻沒有給你健康的身體，讓你從小就忍受基因缺陷的折磨。
”

　　“沒能治好你的病，是爸爸無能，爸爸不是一個好爸爸。
你的壞脾氣在爸爸眼裡都無比可愛。
你媽媽總說我溺愛你，可是我知道，你不是壞脾氣，你是身體不舒服，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是爸爸不好，爸爸無能，沒有治好你的病。
”

　　“爸爸媽媽都走了，留下我的寶貝一個人面對這個世界，爸爸媽媽都很難過。
不過你别怕，也别哭。
”

　　“還記得你最喜歡的小美人魚的故事嗎？
”

　　“我們沒有死。
我們隻是和小美人魚一樣，在天亮的時候化為海水中的泡沫，每當泡沫消散，天邊出現彩虹的時候，就是我們來看你了。
”

　　然後叮的一聲響，顧祥文的全息虛拟人像漸漸模糊，最後完全消失。

　　顧念之此時已經完全無法用語言形容此時的心情。

　　最後的這些話，居然都是對她說的！
！
！

　　已經去世的父親……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還惦記着她……

　　顧祥文最後說的這番話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像是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能夠擁有這樣深重的父愛，她整個人愣在那裡，半天沒有反應過來。

　　剛才她還能理智地分析，可現在，所有的清醒已經離她而去。

　　霍紹恒松開胳膊，側頭看了顧念之一眼，卻見她臉上一滴淚水都沒有。

　　但眼圈都紅了，雪白的牙緊緊咬着下唇，咬出了清晰的血印。

　　“念之……”霍紹恒既心疼，又擔憂，“你難受就哭出來。
”

　　他不想她這樣煎熬，所以選擇到現在才讓她知道。

　　顧念之卻瞪大雙眸，固執地喃喃自語：“……我不哭……我不哭……爸爸說寶貝别哭……”

　　“念之！
你哭出來！
”霍紹恒低聲吼她。

　　劇痛于心，不能發洩，是要出大毛病的。

　　顧念之機械般搖頭：“我不哭……爸爸讓我别哭……”

　　她的大眼睛裡空洞洞的，完全沒有焦距。

　　扭頭看向大門的方向，突然迸發出巨大的力氣，顧念之轉身一把将霍紹恒推開，朝大門跑了過去。

　　霍紹恒剛才隻将大門虛掩，并沒有上鎖，顧念之就這樣跑了出去。

　　“念之！
你要去哪兒？
”霍紹恒急忙追了上去。

　　顧念之跑得飛快，她的聲音在潛艇走廊裡回響。

　　“我要去找彩虹！
”

　　“我的爸爸媽媽……我的爸爸媽媽……就在彩虹上！
”

　　她瘋一樣的跑着，從潛艇裡沖出來，幾乎是滾下扶梯，在地上摔了個跟鬥，馬上爬起來，繼續往外跑。

　　陳列吓了一跳，正要命令人阻攔她，霍紹恒也從潛艇裡跳下來了。

　　他朝他們搖了搖頭，自己一個人追了上去。

　　他知道顧念之需要發洩，就沒讓人攔着她。

　　顧念之因此一路暢通無阻，從山洞裡跑了出來。

　　她沿着海邊的沙灘瘋一樣地狂奔，不肯讓任何人靠近她，就像失去理智的小獸，不僅傷害别人，也傷害自己。

　　她邊跑邊對着黑沉的天空不斷叫喊，直至聲嘶力竭。

　　“爸爸媽媽！
你們在哪兒？
”

　　“你們出來啊！
”

　　“我是念之……你們的小念之……”

　　“你們不要我了嗎？
”

　　“我……我已經長大了……我不會給你們添麻煩……你們出來吧……”

　　“我會很乖，真的很乖……”

　　“求求你們……求求你們……把我的爸爸媽媽還給我……”

　　“……把我的爸爸媽媽還給我……”

　　海浪喧嚣，卻無法蓋住她的聲音。

　　月亮似乎也不忍心聽到這樣的叫喊，扯過一道烏雲遮住了自己的身形。

　　她極力忍住自己的淚意，真的沒有哭。

　　可是不管她喊多久，都無人回應。

　　她在海灘上奔跑着，累了就走幾步路，然後又開始奔跑。

　　似乎隻要往前跑，就能在前方看見自己的爸爸媽媽。

　　她不敢停下來，覺得自己一停下來，爸爸媽媽就再也等不到她了。

　　但是她跑了一夜，從夜深人靜到晨曦初起，沒有，哪裡都沒有爸爸媽媽的影子。

　　精疲力盡的她在沙灘上跪了下來，直直地看着太陽将要升起的方向。

　　霍紹恒也跟了她一夜，見她這個樣子，才意識到她受到的打擊比他想象的還要大。

　　她叫了一晚上，奔跑了一晚上，卻一滴眼淚都沒有掉。

　　情緒全部郁結于心。

　　宋錦甯這時也跟了過來，生氣地對霍紹恒說：“你怎麼不去勸勸她？
就讓她跑了一晚上，她怎麼受得了？
”

　　說着就走了過去，抱住顧念之，心疼地說：“好孩子，我就是你媽媽，跟我回去吧。
”

　　顧念之擡頭，打量了宋錦甯一會兒，搖頭說：“不，你不是我媽媽。
我有自己的爸爸媽媽，你是霍少的媽媽。
”

　　得，條理還清楚，不過精神狀态好像不太正常了。

　　宋錦甯心驚膽戰，握住她的手，又探了探她的額頭，還有些低燒。

　　“好好好，我不是你媽媽，你有自己的爸爸媽媽，現在我們回去，好嗎？
”宋錦甯耐心地哄着顧念之。

　　顧念之再一次搖頭，認真地說：“不，我還沒有見到爸爸媽媽。
他們跟我約好了，我要見他們最後一面，送他們最後一程。
”

　　“我不能失約，讓他們失望。
”

　　宋錦甯心酸地點頭，“我們去看你的爸爸媽媽，你跟我走，我知道他們在哪兒。
”

　　她想帶顧念之去看顧祥文夫婦的遺體。

　　顧念之現在說話雖然條理清晰，自成邏輯，其實已經陷入神智混亂當中。

　　她皺着眉頭拒絕宋錦甯，“你别想騙我，我知道我爸爸媽媽在哪兒。
”

　　宋錦甯：“……”

　　顧念之伸出細白的手指，指了指天空，一臉孺慕：“他們就在那裡，在彩虹上。
我不看見他們，是不會走的。
”

　　宋錦甯歎了口氣，走回霍紹恒身邊，說：“怎麼辦？
要不要把她打暈了帶走？
”

　　霍紹恒默然了一會兒，說：“我有辦法，不過還要請您幫個小忙。
”說着湊到宋錦甯耳邊說了幾句話。

　　宋錦甯愕然半晌，還是點了點頭，說：“我去算一算，日出的時間和降雨的量都要恰到好處才能成功。
”

　　兩人離開了海灘，陰世雄和肖夜接替他們在周圍警戒，照顧着已經神智不清的顧念之。

　　顧念之沒有哭鬧，她靜靜地跪在海灘上。

　　不言不語，固執等候。

　　前面是一望無際的茫茫大海，頭頂是遼遠空曠的湛藍天空。

　　纖細挺直的背影，在海天之間顯得那樣孤獨單薄。

　　她沒有哭鬧，但這情景，卻比嚎啕大哭還要讓人難過。

　　陰世雄和肖夜并不是感情充沛兒女情長的人，但這一刻，兩人都背對着對方悄悄抹起了眼淚。

　　沒過多久，海平面上映出朝霞的影子，太陽快要升起來了。

　　就在這時，頭頂的天空中突然烏雲密布，但是并沒有打雷閃電，一注傾盆大雨就這樣從天而降，淋濕了沙灘上的顧念之，也淋濕了陰世雄和肖夜。

　　他們兩人同時擡頭看着天空，頓時驚訝得合不攏嘴。

　　那雲層裡出沒的一架飛機，莫不是有人在人工降雨？
！

　　時間掐得恰到好處。

　　大雨沒下多久，很快雨停了，初升的朝陽恰好在這時一躍而出海平面，灑下萬道金光。

　　就在大雨的盡頭，太陽升起的地方，冉冉出現一道橫亘在天邊的巨大彩虹。

　　赤、橙、黃、綠、青、藍、紫，七色盎然。

　　顧念之全身濕漉漉地，仰頭看着這道流光溢彩的彩虹，漸漸露出了笑容。

　　她伸出手，那道彩虹就落在她的掌心，好像是她托舉着它。

　　雨後的彩虹像是一座橋，她站在這邊，爸爸媽媽就站在另一邊。

　　她仿佛看見他們也正微笑地看着她，向她揮手道别。

　　意識漸漸回籠，顧念之清醒過來。

　　跪坐在沙灘上，仰頭看着天上的彩虹，她終于哭了出來。

　　“爸爸媽媽，就讓我哭一次……”

　　“我沒有不聽話……我隻是太難過了……”

　　“我保證，我隻為你們哭這一次……”

　　“哭完您可以罰我，怎麼罰我都行……”

　　說完她又意識到爸爸媽媽不可能再罰她了。

　　不管她是聽話，還是不聽話，他們都不可能再罰她了。

　　這種認知像箭一樣擊中了她的心。

　　顧念之小聲嗚咽着，淚水滾落，又痛又急，雙肩激烈顫抖着，幾乎跪不住了。

　　就在她快支持不住的時候，霍紹恒走了過來。

　　他像是剛從飛機上下來，還沒來得及換下自己的飛行服。

　　單腿跪在顧念之背後，從她身後緊緊抱住她，霍紹恒堅定又溫柔地說：“小乖，我帶你去見你爸爸媽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