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備了數日的張文江進入宣德殿叩拜萬歲後,聽萬歲說完“平身”二字,心裡便是一顫。
萬歲這語氣,似乎、大概、好想心情不佳,他分明是打聽好了才進宮的。
董嫔有喜,萬歲應該心情正佳才對,這是哪個不長眼的惹着萬歲了?
分明在他之前無人進宮,也沒越說内閣送上什麼重要奏章啊……
景和帝捏了捏眉心,溫和問道,“卿為何事而來?
”
這個……張文江略猶豫,還是決定道出來意,否則再拖下去,他今晚又不用睡覺了,“回萬歲,臣……”
張文江左右晃晃腦袋,見殿中并無宮女太監,很是驚訝,莫非萬歲方才正在處理要事?
景和帝看向楊奉,楊奉微微點頭,景和帝便道,“此處隻有你我君臣四人。
”
太監總管楊奉、殿前大将軍葉清峰都是萬歲的心腹,确實可以放心說話了。
張文江再拜,上前三步低聲禀道,“正月十八,太康縣衙上報說太康縣西北方一座名為四姑娘山的山上有鬼魅作祟,附近村中近兩年有十數人進山後再沒出來。
鬼魅之說極為荒誕不可信,臣派京兆府差官和太康衙差前去查看,發現四姑娘山四周皆有人把守,行蹤極為隐秘。
雖不知确數,但應不下四十人。
而四姑娘方圓十裡之内并無百姓受到山匪的滋擾、行走客商也從未在附近被攔截。
臣拿不準山中的情況,特進宮請旨,請羽林衛派兵圍剿四姑娘山。
”
嘶——站在景和帝身後的殿前大将軍葉清峰倒吸一口涼氣,轉眼偷看楊奉,卻發現楊奉垂頭而立,無一絲異狀。
山中有人行鬼祟之事,京兆府尹請兵擒拿,合情合理。
但此等事宜,該用的是廂軍而非羽林衛禁軍。
張文江行事謹慎,若無十足把握,他絕不會進宮請旨。
景和帝心中百轉,面容卻依舊平靜,“山中是什麼人?
”
張文江躬身行禮,“回萬歲,臣隻是懷疑……”
。
“卿但講無妨。
”
“是。
”張文江徑直道,“臣懷疑,山中之人與十年前肅州貪墨案消失無蹤的糧饷有關。
”
嘶——葉清峰心中狂跳。
京畿之内的一個山頭,怎會跟遠在三千裡外的肅州貪墨安扯上關系?
張文江是瘋了不成!
。
景和帝緩緩問道,“卿可有憑據。
”
“臣有。
”說罷,張文江從衣袖中取出姜冕的奏章,雙手呈上。
楊奉取奏章,放到玉案之上。
景和帝打開奏章看到“臣刑部侍郎姜冕拜上”幾個字,心中便是一跳,平靜問道,“張卿,這是?
”
“回萬歲。
這是十年前刑部大火那夜,姜冕遇害之前拟的奏章。
”張文江暗道萬歲不愧是萬歲,看到姜冕的奏章還能如此平靜。
萬歲貌似平靜,他身後的葉清峰和楊奉卻齊刷刷地看向張文江,再看向萬歲手中的奏折。
景和帝垂眸,仔細将奏章讀了一遍,擡眸看向張文江,“愛卿平身,繼續講。
”
“是。
”張文江起身,回道,“此奏章并姜冕審問肅州貪墨案犯的口供、三本賬冊,是景隆六年在罪臣孟回舟府中挖出的。
因當時孟回舟已認罪伏誅,臣當時難辨奏章、賬冊的真僞,所以才想查清之後,再行處置。
”
“是京兆府的差官挖出的?
”孟回舟府邸被申國公派人翻了個遍的事情,景和帝是知道的。
張文江如實道,“回萬歲,不是臣。
是兵部侍郎姜楓之次女姜慕蘭和義子江淩挖出的,兩人挖出此物之後,覺得茲事體大,便将東西秘密送到了臣的手中。
”
景和帝又問道,“既是姜愛卿的子女發現的,他們為何不交給姜愛卿,而是交給卿?
”
就知道萬歲會這麼問!
張文江回道,“臣也是這麼問的,江淩回臣說,他覺得此物是孟回舟留下來陷害姜楓的,便瞞着姜家人,直接交給了臣。
經臣查證發現,此物是有八九,真是孟回舟留下陷害姜楓的。
”
“卿接着講。
”想到遠在肅州負傷的姜楓,景和帝的眼神轉厲,“卿接着說。
”
“是。
”張文江繼續禀道,“三年多來,臣一直在暗中追查姜冕所說百萬糧饷在中牟消失之事。
因時隔數載,追查此案極為困難,臣并未在中牟發現大批糧草被私藏、轉賣的蹤迹。
直到今年春,太康上報四姑娘山的蹊跷,臣查看地圖發覺四姑娘山四周皆為山巒,且在中牟和太康交接之處,出于多年辦案的直覺,臣隐隐覺得山中鬼魅之事與當初消失的糧饷應有關聯。
因為若山中隻是尋常山匪,不會不打劫商旅、百姓,更不會派數十人把守山路,行蹤如此隐秘。
”
“山中有數十山匪,按理早晚間山中定會有炊煙升起。
可京兆府差官在附近山峰之上觀望四姑娘山兩日,并未發現任何炊煙。
差官依此推測,四姑娘山中定有巨穴、暗河,差官向百姓打聽得知,果然如此。
”張文江說罷,垂頭等萬歲定奪。
景和帝盯着桌上的奏章看了半晌,才道,“張卿追查此案數載,除了消失的糧饷,還查到了什麼?
”
姜留把這些東西交給他這半個多月,張文江日思夜想、反複推敲,才決定不去見太傅和護國公,而是直接來見萬歲。
該怎麼說,他早已成竹在胸。
張文江跪地,行禮道,“臣接下來所禀之事,有臣的查證,也有臣的推測,其中亦有大不敬之言,臣鬥膽,請萬歲恕罪。
”
景和帝點頭,“無論卿說什麼,朕都恕你無罪。
”
“臣謝萬歲。
”張文江起身,大膽擡頭看向萬歲,直言道,“臣懷疑,秦相在四姑娘山内養私兵。
”
“嘶——”這次,葉清峰忍不住,發出了聲響。
景和帝已經平靜,“卿如實道來。
”
“是。
”張文江将姜留所查到的事和他這幾日的推測,以委婉的方式上禀景和帝。
這一說,便是半個時辰。
。
待他說完,葉清峰瞠目結舌,楊奉一臉震驚,唯有景和帝一臉平靜。
待張文江退下之後,景和帝仰面仰靠在龍椅上,有水漬,自被他用手蓋住的臉上流下,滴落在龍袍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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