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王大人略走遠了些,張眉壽适才帶着阿荔從屏風後行了出來。
女孩子走上前,微微福身,朝着祝又樘和張巒分别行了一禮,便無聲退了出去。
其間,視線隻略微低垂着,不曾有絲毫變動,更不必提是什麼眼神交彙了。
張巒看在眼中,心情格外複雜。
他家女兒,果真是懂規矩,知輕重,不該插言的時候半個字都沒有,端得是一副大家閨秀的風範。
如果不是前一刻還安安穩穩,光明正大地坐在屏風後“偷聽”的話……
張巒低低歎了口氣。
他還有什麼可等的……
都到了這種時候了,女兒的反應是怎樣的,根本已經無需再去試探分辨了。
沒說話,已經是最為明顯的答案。
蓁蓁這向來有主張的性子,面對如此大事,但凡是有半分不想答應,哪裡能輪得着他來多說什麼。
隻怕她自己,就能将既安生生給怼出張家了……
且女兒真正的心意,在拒絕定國公府之時,已經同她母親袒露過了,他也已經知曉……
張巒壓下内心的些許澀然,出聲講道:“殿下不妨坐下說話吧。
”
少年應聲,在下首落座。
張巒看在眼裡,又悄悄歎了口氣。
“實則殿下無需如此。
”
到底還是儲君與臣子的關系。
“身在宮外,晚輩便隻是晚輩。
”少年語氣平緩。
張巒聽得默然了一瞬,遂也不再多言什麼,切入了正題道:“殿下今日屈尊前來,用意之深,微臣心下有數,亦十分感激。
”
他知道,今日這少年人,非是顯擺自己的誠意來了。
更不是學民間那一套,在走什麼過場。
而是處處在為他們張家和蓁蓁在考慮,處處顧及着的,是他們的感受。
太子要娶誰,一道選秀的聖旨下來,實則他們根本沒有說話的餘地。
更何況,自家的閨女,也已經有決定了。
“按理來說,身為臣子,微臣并無立場多言。
”張巒說道:“可殿下今日既是來了,關起門來說了這些話,那微臣作為一名父親,在給殿下一個答案之前,有些話,便是不得不問的——若有冒犯逾矩之處,還望殿下勿要見怪。
”
祝又樘點了頭:“張伯父但問無妨。
”
今日他來此,便是為解張家伯父伯母的心結而來。
“微臣有三個問題,想問殿下。
”
張巒看着少年人,眼中似有鄭重的探究之色。
“頭一個問題是——為何獨獨是蓁蓁,而不是旁人。
”
這個問題極重要。
有時他夜中輾轉反側時,便會長歎一口氣,喃喃自問一般——為何偏偏是他閨女……
可問着問着,連自己都覺得是一句廢話。
他家閨女要樣貌有樣貌,要本事有本事,本就是打着燈籠沒處找的好姑娘,為何不能是?
常常自己都會在腦子裡同自己吵起來。
但他還是想聽一聽既安會如何回答。
“在晚輩心中,蓁蓁是這世間最為獨一無二的女子。
”少年人答話時,眼中不自覺就浸滿了笑意:“她聰慧心善,極重情意,明辨是非,且心懷大義,身處這俗世之中,卻仍活得通透堅韌,不為外物所擾——”
張巒不禁跟着點了點頭。
不錯,說得很客觀。
這的确是他的女兒沒錯了。
點頭罷,意識到自己是在考驗對方,又不着痕迹地恢複了肅容。
“殿下所說的這些特質,固然難得,要集于一人身上,更是不多見。
”張巒決定還是順帶着誇自己閨女一把,不然憋得難受。
“可不多見,也并非當真尋不到——天下之大,亦不乏真正的奇女子。
”他看着祝又樘,問道:“若來日你遇到叫你更為欣賞之人,蓁蓁當如何?
”
“蓁蓁之于晚輩,并非隻有欣賞二字。
”
祝又樘認真答道:“于晚輩而言,蓁蓁便是蓁蓁,天下再大,也隻有一個蓁蓁而已。
”
張巒靜靜地與他對視了片刻。
這個答案,答得并不算細緻,可張巒卻是真正聽懂了。
隻因他有着相同的心境——從遇到芩娘,直到眼下,他十年如一日,正是這樣的感受。
這一刻,他與既安産生了共鳴。
且如果此時他不曾看錯的話,既安實則也是個妻管嚴的好苗子……
可惜生在了皇家。
“你方才說了蓁蓁這麼多的好,難道在你眼中,她便沒有不足之處嗎?
”張巒問道。
這是昔日他求娶芩娘時,他嶽父問過他的一個問題。
至今他還記得嶽父當時的神情,那雙銳利精明的眼睛裡仿佛含着警示——年輕人,這個問題若答不好,可是個送命題。
“方才晚輩所言,尚不足以表蓁蓁十中之一好。
”祝又樘正色道:“若真要說哪裡不好,卻似乎也有一處——”
“哦?
”
張巒看他一眼,拿手指敲了敲一旁的茶幾。
“古人有言,物極易反,過于完美無瑕了些,也不知能否算得上是一個缺點……”少年人說話間,好看的眉眼間流露出些許思索之色。
張巒敲茶幾的動作一滞。
連帶着呼吸都窒了片刻。
小朱這回答可以啊……
相較于他當年,竟隐約有些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意思。
但見少年人眉間的思索之色猶在,張巒當下輕咳了一聲,道:“凡事皆有例外,蓁蓁這孩子,我是知道的,并非是自滿自大之人……倒不必将物極易反一說,生硬地套用在她身上。
”
少年人贊同地颔首:“伯父說得極是。
”
“殿下在那封允諾書上說,會盡所能不叫蓁蓁受委屈——”
張巒問及了第二個問題:“但殿下可知,前堂與後宅,看似一牆之隔,然而實則女子的委屈,有時卻非是我們身為男子,能夠輕易體察得到……蓁蓁的性子,有幾分好強,自幼便是報喜不報憂。
日後身處深宮之内,妃嫔之間磕碰算計,我恐她輕易不肯提,殿下也無從分辨。
”
他說這些,倒也不是想見殿下耽于男女之情,終日将精力分散在妃嫔揪扯恩怨當中。
實則,這個問題,他内心也無真正兩全的答案。
但他還是想聽聽既安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