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面色還算鎮定地道:“施主您方才也說了,細砂會沉于水底,此時卻無故漂浮于水中使河水變色,這難道還不夠異樣嗎?
”
張敬含笑反問:“師父莫不是忘了,昨日下了暴雨嗎?
”
“這和暴雨有何關連?
”僧人暗暗抓緊了手指。
“當然有關連。
”張敬看向身側學生:“聞之,不如你來跟這位師父解釋解釋吧。
”
那學生施了一禮,拿盡量簡單易懂的話講道:“細砂确易沉于水底,正如尋常泥沙一樣。
可若遇暴雨,又是自上流而下,便會使原本河底的泥沙被沖帶而起,使得河水渾濁。
這紅砂自也是同理,是以才會出現河水變紅的現象。
而依常理來說,至多不過兩三日,河水顔色便會逐漸恢複正常。
”
再簡而言之就是——若是想借什麼“作法”的名目來攬功勞,還是省省吧。
僧人控制着語氣中的起伏,道:“可暴雨時常會有,所謂雨後河水變得渾濁,此乃常态而已,貧僧豈會不知,在場諸位又豈會不知?
隻是,河水變渾無可厚非,變紅豈是尋常?
”
百姓們面色各異。
是啊,說到底河水變紅才是最讓人不安的。
可是——
許多人下意識地都看向了程然案上的那隻琉璃瓶。
“既然河水中摻有紅砂,自然就會變色。
想來,不過是有人悄悄地将大量紅砂倒入了上遊,借這場暴雨來故弄玄虛罷了。
”那學生語氣笃定而輕松。
僧人神情幾變。
這種事情,本就講求一時鬧至轟動,在衆人沒有防備之下擾亂人心……畢竟世人多愚昧,待越傳越偏離實際之後,哪怕再有人出來辟謠也是無濟于事——這便是謠言的好用之處。
就如同河水變紅之事,哪怕确是紅砂所緻,可自古以來卻多是出現在奇聞志怪的記載當中——便是讀書人,也未必知曉其中緣故。
可這突然出現的師生二人,顯然意在将神靈發怒的說法扼殺在搖籃當中!
僧人還想掙紮着再說些什麼之時,隻見那學生又朝着半信半疑的百姓們笑了笑,端是平易近人,揚聲道:“說來,這當真算不上什麼怪事,諸位委實不必驚慌,河水變紅而已,在我的家鄉時常能夠看到!
”
此言一出,百姓們紛紛看向了他。
“這等怪事竟還時常能夠看到?
”
“不知閣下是何方人士?
”
聽着這些七嘴八舌的問話聲,程然也不急着拍驚堂木了。
辦案嘛,向來也不能一味地死守規矩。
須得知道,破除謠言這種事情,是越早越省力。
“在下乃是雲南人士。
”學生笑着道:“在我的家鄉,便有一條赤水河,每逢下雨河水便會是通紅的顔色。
原因就是河水上遊兩側有大量的紅砂岩,積年累月之下,那些經了風吹日曬的紅砂岩變得極易碎,經雨水沖洗,流入河中,便會使河水變色。
”
百姓們聽得驚奇又恍然。
原來竟還有這等奇事!
衆人議論間,張敬看向了那名僧人。
“雲南之地的赤水河,不知師父可曾聽聞過麼?
”
他話中一語雙關,僧人斂目道:“阿彌陀佛,貧僧孤陋寡聞,倒是頭一次聽說。
”
“雲南距京城遠之又遠,許多在當地司空見慣的事情,一旦出現在京城,一不小心,就會成了神靈降罪,可見風土差異之大啊。
”張敬似笑非笑地道:“正如眼下在場衆人當中,或隻我這一位恰巧生于雲南之地的學生知曉其中緣故,而師父一心修佛,不曾聽聞也屬正常。
”
聽着這番看似溫和實則其内多有暗指的話,僧人暗暗咬緊了牙關未再多言。
他算是看出來了,不管他怎麼說,對方都有應對之辭,且輕而易舉地就将他置于火架之上來烤……多說多中圈套!
眼下局面已經脫離掌控,他還需盡快禀告師父才可以。
僧人正思索着脫身之辭時,隻聽張敬向程然道:“程大人,如此大量的紅砂,來路想來并不會難查。
”
僧人眉頭狂跳。
已有此意的程然點了頭。
沒錯。
正如那匠人所言,紅砂岩在京中并不時興,如此大的用量,必不難查。
這紅砂無疑就是破案的關鍵證據。
他剛要喚來紀琤吩咐下去,卻聽得一陣喃喃聲。
“我想起來了……”
先前站出來辨認紅砂的男人思索了片刻後,忽然提高了聲音道:“大人,草民半月前,曾得見雲氏商号從城中運出過大批紅砂岩!
”
“雲氏商号?
”程然眉頭微動。
有些事情雖極隐秘,可他作為京城府尹,少不得要暗中協助查辦,是以也早就得到了一些風聲。
“沒錯,就是雲氏商号。
”男人回憶着道:“約是去年八九月裡,雲氏商号往京中分号裡送了一批紅砂岩過來,因城中匠人多不熟悉紅砂岩雕刻,所以雲氏商号還請我們去幫過忙……除了雲氏,京中其它商行裡應當都沒有這麼多紅砂岩的存貨!
”
京城多權貴,那玩意兒外觀平常,占地又不好賣,當初他還納悶雲氏商号為何會突然想不開要在京中開賣這種賺不了幾兩銀子的東西。
他将大緻所知說明,程然立即着人分了兩路,一路去調取出入城貨物薄,另一路則是去請了雲氏京城分号的人。
忽然聽到此處,本打算要離去的僧人心中一陣慌亂。
可更加叫他措手不及的是,事态的發展之不受控制,遠不止如此。
等候的間隙,程然暫時去了後堂休息。
一盞熱茶吃盡,程大人眯着眼睛,以手指敲打茶幾,捋着整件事情的脈絡。
眼下最緊要的關鍵,除了那紅砂的來路之外,還有昨晚向漁夫下手之人——
暴雨之夜,隐人耳目地将紅砂運至護城河上遊,因不想事态敗露,幹脆在傷了那漁夫之後又将人抛入河中,順便制造出所謂護城河吃人的假象……
程然正想着,一名衙役忽然快步走了進來。
“大人!
”
“雲氏商号的人到了?
”程然睜開眼睛。
這未免也太快了,就不能叫他多歇會兒?
這名衙役乃是他的心腹,此時走近了兩步,低聲道:“大人,來的是昨夜那人……說是将企圖殺害漁夫的兇手抓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