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鄧家突然出了這樣的事情,這鄧公子隻怕要老老實實在這牢裡呆上三年了。
”
“可不是……先前我還小意伺候着,生怕他挺不過去呢。
”
鄧譽聽在耳中,大有一種茫然之感。
他們在說什麼?
難道是他牽連了整個鄧家,父親當真也被定了僞證罪?
他費力地咽了口唾沫,正要試着再發聲時,卻又聽那兩名獄卒講道:“話說回來,這鄧家太太倒也是個心狠之人,眼見兒子進了大牢,竟連親夫都敢謀害……”
“這般決絕,想必是瘋得差不多了,本就抱了同歸于盡的想法……”
鄧譽聞言瞳孔一陣緊縮。
……同歸于盡?
!
“等等!
”
他陡然開口,聲音嘶啞地向那兩名離去的獄卒喊道。
然而已經走遠的獄卒仍未聽到,回答他的唯有閃爍的燈苗,及隔壁牢房中傳來的一聲笑聲。
“還真是活該啊。
”
女子語氣涼涼地說道。
聽得這道熟悉的聲音,鄧譽身上幾乎是一瞬間便爬滿了冷意。
“是你!
”
“你竟醒了?
”對方又笑了一聲,意外又嘲諷:“倒也真是命大。
”
旋即,語氣一轉:“不過……與其清醒着接受鄧家如今的情形,倒還不如死了痛快呢。
”
鄧譽攥緊了拳,竭力地朝着兩間牢房相隔的那堵牆挪去,聲音幾近咬牙切齒:“你知道……我家中出了何事?
!
”
若是可以,他絕不願向她打聽,可此情此景之下,他顧及不了太多。
“當然知道,現如今京城誰不知道……消息這般不靈通的,恐怕也隻你一人了吧。
”張眉妍屈膝坐在牆角,二人之間便僅僅隔了這堵牆。
而不用鄧譽再次追問,她也十分樂意将實情說給他聽。
“你母親心疼你,恨你父親無能,沒能救下你——遂趁你父親不備,将你父親殺了。
你母親還想要了薛姨娘和你二弟的性命,可惜被下人攔下,當場也丢了性命。
”
張眉妍語氣裡有着淡淡地笑意:“總而言之,如今鄧家隻剩下薛姨娘母子了。
”
鄧譽的臉色更加慘白了幾分,他搖着頭道:“這不可能……!
”
張眉妍并未理會他的反應,隻繼續歎息道:“原本你們一家三口倒也有機會去九泉之下團聚的,奈何老天爺厚愛于你……”
“你住口!
”
鄧譽猛然拔高了聲音,張眉妍微微一怔之後,再次笑出聲。
這笑聲久久未停,如同刀子一般紮在鄧譽的心口處,他狼狽不堪地爬到牢房門口,以手拍打着冰涼的門欄。
“來人,快來人……!
”
他瘋了一般大聲喊道。
“吵什麼吵!
”
一名獄卒快步走來,原本不耐煩的一張臉在見到鄧譽之後,忽然變得戲谑。
“我當是哪個在此放肆,原來是鄧家公子醒了啊。
”
即便并非人人皆是踩高捧低之輩,然而單憑鄧家多年來的行事作風,便足以讓更多的人生出落井下石的想法來。
“……我父親呢?
我要見我父親!
”
鄧譽神情驚惶不安,已沒有勇氣直面去問。
獄卒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
“鄧公子此等要求,倒像是有意為難小人——畢竟令尊靈堂已然魂歸西去,鄧公子該不是還不知道吧?
”
鄧譽聞言,四肢百骸頓時冷了下來。
獄卒看夠了笑話,便擡腳離去。
鄧譽神情不住地變幻着,口中喃喃聲不止。
“怎會如此……”
怎會如此?
!
“是你……都是你害得!
”
他朝着隔壁牢房的方向看去,目光裡滿是恨意。
張眉妍并未答話,眼中的笑意從未散去。
她很快便要被處以斬刑了,臨死前能看看這種有趣的笑話,倒也挺不錯的。
“為什麼?
我從不曾虧待過你半分,已盡全力幫你……你為何要這麼對我!
”鄧譽眼睛發紅,語氣裡是從所未有過的不甘。
他自知這種問題已經毫無意義,隻會顯得他可笑悲哀,可他隻想求個明白。
“哪裡有那麼多為什麼……想我自幼,也有幾分真心傾慕于你。
可這世事更改,人心變換,最是難以預料。
”
張眉妍忽而有些感慨,下一刻卻又倍覺好笑地道:“何況你幫我,也不見得是真心想幫我。
說到底,更多隻是為了同張家作對,彰顯自己罷了。
”
既是自幼相識,她便也向來清楚他的自視過高與過分虛榮。
“……”
鄧譽聞言隻覺得一陣天翻地覆,頭腦昏沉,幾乎要支撐不住。
他從來不知,人心可以醜惡到這般地步。
且長久以來,竟能被掩飾得如此天衣無縫!
難道他所看到的,全然都是假象?
!
這一刻,他已有些渾噩不清的腦中,忽然閃過那日自阿荔口中,聽到的那些模糊不清的隻言片語……
“你可知,生石灰不慎入眼,該如何應對?
”
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很平和。
張眉妍皺了皺眉。
怎突然問這個?
呵呵,莫非神志不清了不成。
“可否能告知我?
”
鄧譽橫趴在地上,語氣裡有着異樣的平靜,仿佛還是從前那個鄧家公子。
張眉妍忽而有些不适,遂不耐煩地答道:“自然是要趁早用清水洗幹淨才行!
”
“……”
鄧譽聞言緩緩咬緊了牙關,直至渾身發顫,卻閉眼自嘲地笑出聲來。
那年那日,那個使了丫鬟在池塘邊将他及時拉住,又細緻地拿帕子替他将眼中的生石灰撥弄幹淨、後才取了水,讓他自己沖洗眼睛的小姑娘,從始至終沒有大聲說過話,隻同丫鬟低聲竊竊說了幾句——
待他眼睛恢複視物的能力之後,他瞧見的便是不遠處的張眉妍主仆。
他道謝,她沒有否認,隻不甚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便認為,起先不敢說話,也是出于過分羞怯之故。
此時此刻,他已無話可講,亦無話好問。
鄧譽渾身麻木地緊緊閉着眼睛,腦海中不停地閃過這些年來的種種畫面。
父母的争吵、與張家之間的碰撞、張眉妍看待他時欣喜贊賞的眼神……
以及,他面對張眉壽時的冷然,甚至是鄙夷。
他不願再想,卻無法停下。
……
一月後,便到了秋闱放榜的日子。
而這一日,張家處處如常,上上下下幾乎無人提及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