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
可那一下太快,我沒看清那到底是什麼,隻看見那白色的身軀雖然巨大,卻十分優美,身上折射了閃電的亮光——煥彩生輝,像是有鱗。
而它的姿态,翩若驚鴻,婉若遊龍,鸾回鳳翥,行動如風。
而河洛的聲音從我身後響了起來:“她活的太久,怕是活膩了……”
我回頭就看她,這話什麼意思?
但是我還沒問出來,眼前頓時一陣模糊,喉頭也猛地腥甜了起來——一股子鐵鏽味兒湧上了嗓子,撲的一下就從嘴邊淌出來了。
血……
一陣窒息的感覺湧上來,所有内髒似乎都被死死的絞擰住,我眼看着天旋地轉,知道自己站不住,躺下了,眼前,是啞巴蘭家富麗堂皇的天花闆。
河洛居高臨下的望着我,嘴邊是個美豔卻狠厲的笑意:“你看見了,她果然為了重生,要了你的命。
”
這個聲音,竟然是說不出的幸災樂禍。
我耳朵劇烈的耳鳴了起來,一股潮濕的感覺由内緻外,一點一點蔓延了出來。
血,命,祭,四十九天……
“七星!
”
好像遠如天邊的位置上,有人在喊我。
這個聲音是程星河的,帶着說不出的恨鐵不成鋼,好像老父親在罵自己的不孝子。
可惜,到死了,我也不知道我那個王八蛋爹到底是誰。
我想對程星河笑,可眼前的一切,也都染上了一層紅色。
眼睛,也出血了嗎?
我聞到了鋪天蓋地的血腥氣,我從來沒聞到過這麼重的血腥氣。
意識像是茶壺裡倒出的水,一點一點的流失了……
這就是死的感覺?
眼皮像是有千斤重,緩緩的垂了下來,像是世界對我關上一半。
雨嘩啦啦的下了起來,像是連接天地的一道道銀線,一個女人站在了我面前。
她穿着一身白衣,雖然隻是背影,卻正是夢裡的潇湘。
她對我伸出了手,低聲說道:“我騙了你,你不要恨我……”
我已經看不清楚東西了,但依稀能分辨出來,她真的很美——這樣的模樣,畫裡都見不到。
沒沾上一絲人間煙火氣,出塵脫世,神,就應該是這個樣子。
但這個時候,一道紅線對着她就沖過來了,擋在我和她中間。
耳邊響起了程星河撕心裂肺的聲音:“你就是看他蠢,才一直騙他是不是?
我就知道,被貶谪流放的神,絕對不可能是好東西!
他小時候就讓人騙的跟三孫子一樣,哪個女人也不敢信,可他還是信你,你呢?
你他媽的對他做了什麼?
”
潇湘沒回答。
從程星河的聲音裡,都能想到他一腦袋的青筋:“你把他的命還給他!
”
這個傻餅,四相局破了一個,對你是好事,你出來踢跳什麼?
“哥……”啞巴蘭又開始嚎喪:“哥你起來,你看看我……”
“程星河。
”
一隻手立刻把我腦袋抱住了,我覺出來,他用自己T恤在擦我頭上的血,聲音有點沙,像是哭了,但還是故意裝出了滿不在乎的聲音:“你說——我會照顧好咱三舅姥爺的。
”
“你一定要活過二十五。
”我說道:“連着我的份兒活下去。
”
下了陰曹地府,我先等你,來的不要太早——别我前腳去,你後腳就來了。
“放屁!
”程星河大聲說道:“我現在就把她……”
他說不出話來了。
什麼也做不了了。
我瞬間就想笑。
我并不恨她,跟高亞聰騙我的時候,完全不一樣。
我真的喜歡她,為了她,命也無所謂,所以并不後悔。
這想法看來很傻,但我覺得很值,我能為她做的,也就這麼多。
我終于什麼也看不見了。
眼前一片漆黑,朦朦胧胧的,像是有人在推我。
睜開眼睛,看見一個一身黑衣的人走在我前面,一隻手一直在拽我。
那個人穿着一身黑,頭上戴着雨靴形狀的高帽,長着一雙狐狸眼。
啊,原來是陰差。
他一邊走,一邊在翻一本泛黃的冊子,嘴裡嘀嘀咕咕的:“不對啊……哎,誰的命難伺候,就專門讓我拉誰,麻煩死了……”
難伺候?
大概是因為已經死了,沒什麼可怕,我甚至直接跟他搭上話:“這位狐大哥,什麼不對?
”
那人倒是被我吓了一跳,回頭看着我,挑起狐狸眼,連忙說道:“大哥不敢當,我不姓狐。
”
好像……對我有點忌憚。
奇怪,他不是陰差嗎?
對我這麼恭敬幹啥?
他一邊說着,一邊查看生死簿,清了清嗓子:“李北鬥,您的命改過。
”
我也聽說過改命,但是這是逆天的大事兒,我一個玄階哪兒有這個本事:“搞錯了吧?
”
而且,您,您的,我歲數不大,還真是第一次被人這麼稱呼,搞得渾身不自在。
他索性站住了,仔細看着那個泛黃的賬冊,皺着眉頭:“貸……”
我連忙說道:“我可沒借過高利貸!
”
這我也是有點懂的——你上輩子若是欠了人家的錢沒還,就直接死掉,那這筆賬會算到下輩子去。
我記得三舅姥爺還給我講過,有一次一個叫三蛋的吃炸串老欠賬,欠了買炸串的老吳兩百塊來錢,賴着沒還,就出車禍撞破了腦袋死了。
頭七之後,老吳他們家大狗就生了個小狗。
那個小狗腦袋上一團黑花,竟然跟三蛋屍體上的傷痕一模一樣。
老吳看着懷念,養了起來,那狗就喜歡吃老吳的炸串,炸串攤子前面盤腿坐着的姿态跟三蛋生前也一模一樣。
後來老吳晚上就做了個夢,夢見三蛋坐在門口,笑嘻嘻的說道:“老吳,我明天還賬。
”
老吳醒了就忘了,那天商店街來了個外國人,不知道為啥就是喜歡這個狗,非要買不可,正好當時老吳不在家,老吳媳婦讨價還價之後,要了美鈔,換回來人民币是213塊6。
等老吳回來知道了這事兒,頓時就愣了——這個數字,有零有整,正是三蛋欠他的炸串錢。
狐狸眼連忙說道:“這個貸不是貸款的意思,是有人借給您一條命。
”
命?
我一下沒聽明白:“命還能借?
”
可狐狸眼還沒說完,身後就急急忙忙趕過來一個人。
那個人低聲說道:“送來了。
”
不知道為什麼,那個聲音竟然有點耳熟,低低的,像是個小孩子。
奇怪,是我認識的人?
我想回頭,但是狐狸眼沒讓我回頭,就從身後那人手裡,拿過了一個白色的東西。
那東西泛着白光,毛茸茸的,活像是個貓尾巴。
狐狸眼就歎了口氣:“我說老八,你把這條命交出來,又得多修行一百來年吧?
”
“也行。
”那個低低的聲音滿不在乎的說道:“反正人間有意思,我還沒待夠。
”
接着他笑:“再說了,欠債總得還錢,這是我欠他的。
”
欠我的……我冷不丁就想起這是誰了!
可我還沒說話,狐狸眼就把那個尾巴夾在了小冊子裡,擡頭看着我,居然是個如釋重負的樣子:“您走吧。
”
走?
而身後那個聲音也有點緊張:“水神娘娘是故意讓我晚一點來的,說不想讓你看見她那個樣子……你還是快回去吧,晚了,怕就來不及了。
”
潇湘?
晚了來不及,是什麼意思?
我還想問,狐狸眼像是怕我不了要走,一巴掌推在了我胸口上:“我送送您。
”
像是剛做完一場夢,我猛地睜開了眼睛。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程星河一張臉。
那張臉跟平時那種不正經的英俊完全相反,扭曲着,鼻涕橫流,聲嘶力竭,像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孝子,話卻說的忤逆:“七星,你這個不孝的東西,讓老子白發人送黑發人,還得幫你照顧老頭……”
我噗一下樂出來了:“擦擦鼻涕,滴我臉上了。
”
程星河一個哭聲還沒嚎完,一下噎回到了嗓子眼兒去。
他猛地低下頭,瞬間把我從他膝蓋上抖落下來:“媽的,七星詐屍了!
”
這一下把我腦袋結結實實的撞在了花梨木地闆上,搞得我後腦勺一陣劇痛,迸發出了數不清的金星:“程星河你大爺!
”
金星散盡,我就聽見一陣????的聲音——啞巴蘭也爬過來了,難以置信的望着我:“哥,你是我哥不?
不對,我哥死了……你他媽的到底是哪來的孤魂野鬼,敢對我哥的屍體借屍還魂?
”
說着,啞巴蘭把繡花拖鞋摘下來,就要打我的腦袋。
我一把攥住了他纖細的胳膊:“你是不是有點虎?
”
啞巴蘭眨了眨哭成了桃的眼睛,頓時也聽出來了,一雙杏仁眼睛瞪的溜圓:“你……你真是我哥?
”
程星河也爬了過來,一手來捏我的臉:“媽的,還真是這貨——不是,剛才我們看了,你明明死透了,怎麼活回來的?
難不成,你跟閻王爺攀上交情了?
”
我哪兒有那麼大的本事,就把事情告訴他們了。
原來,潇湘也知道,她從潛龍指上重生的時候,要我的血和命來祭祀,所以,老早就讓我跟八尾貓要一條命。
命這種東西,其他法子是不能續的,天底下能把自己的命分給别人的,隻有八尾貓這一種東西,但是它為此付出的代價,也是相當大的——要想化成人形升仙,又得很長一段時間。
現在想想——八尾貓一早來找我幫忙羅教授的事兒,八成就是潇湘安排的。
她早就給我做好準備了。
程星河的表情瞬間變了:“這麼說,這個潇湘沒有坑你?
”
我點了點頭:“我一直信得過她……”
說到了這裡,八尾貓的話瞬間響在了耳朵裡。
晚了就來不及了……
我擡頭就去找潇湘。
可四周圍,都沒有潇湘的影子,隻剩下滿地的狼藉。
我皺起眉頭:“潇湘呢?
”
程星河表情有點怪:“不知道。
”
一看就是在說謊。
我瞬間擔心了起來——河洛不是還在這裡嗎?
她會不會對潇湘不利?
我底下頭,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食指,擦了血,能看出來,那些代表潇湘的紅色紋路已經消失了。
身上……少了個東西,空落落的。
我站起來就想去找她。
可程星河一把抓住我:“你别過去!
你過去……也沒用了。
”
我回頭瞪他:“你告訴我,怎麼回事?
”
程星河這才說道:“你……你“死”了以後,她就跟那個穿藍衣服的打起來了,可明顯鬥不過人家……我聽說,是因為她沒有等到滿四十九天。
”
對了……我冷不丁想起來了,潇湘不是要在潛龍指上呆足四十九天,差一分也不行嗎?
當初在張勝才的那個宅子裡面,挖棺材的時候,是清晨。
應該到了今天清晨,才夠時間!
可現在,還差半個多小時才會天亮,時間根本沒到!
程星河接着說道:“而且,她是因為犯了罪孽才被壓在青龍局的,在潛龍指裡沒待夠滿四十九天的話,會被老天察覺,降下天劫……”
啞巴蘭插嘴說道:“我爺爺說了,神位越高的神靈,遭到的天劫也就越大,她既然以前是東海水神,那估摸着方圓十裡,都得被連累,程星河說,那個穿藍衣服的歎了口氣,也走了,好像也怕被她的天劫牽連,還說天劫下來,灰飛煙滅,實在太便宜她了……”
話沒說完,程星河就打了他腦袋一下:“就你長嘴了?
”
難怪,河洛會說她活膩了!
說着就很緊張的看着我,說道:“我勸你也别過去了,去了也沒用!
她肯定是怕連累你,才離你遠一點,默默挨劫,人家這是好意,你得心領……”
我眼前一陣發白——之前她說讓自己騙了我,讓我别恨她。
意思是答應過,以後是要跟我在一起的,可現在不行了。
就為了保全我,她甯願提前從潛龍指出來受天劫——哪怕跟我一起被扔到九鬼壓棺地,也比灰飛煙滅強吧?
這根本不值。
我奔着外面就跑了過去。
程星河要拽我:“别讓他去送死!
”
啞巴蘭也撲了上來:“哥,你去了之後也救不了她!
”
兩個人的體重壓在我身上,外帶啞巴蘭的力量巨大,可我不知道哪兒來的能耐,一下就把他們倆甩開了。
他們還想追我,我一把将七星龍泉抽出來:“你們别跟來——天劫沒必要讓你們受。
”
他們倆還想說話,我已經沖到了雨幕裡面去了。
因為是陰天,所以沒有往日亮的早,我隻能看見重重雨幕後面,天空由黑色變成了鴿灰色。
雨水順着腦門直往下流,我一下一下把雨水給撸了下來。
我想找到她,我想跟她說,不管未來有什麼,咱們說好一起面對的。
你不能說話不算數。
可天地之間除了雨線,我什麼也看不到。
領路,我得找個人給我領路,對了,阿滿。
我立馬把滿字金箔拿了出來:“阿滿。
”
“姑爺。
”
還是那個熟悉的妩媚聲音:“咱們可是好久沒見了,這一陣子,你怎麼也不叫我?
”
說着,她皺起了眉頭,擡起寬袍大袖遮擋在了我腦袋上:“好大的雨……”
她一擡頭,聲音冷不丁卻變了:“天劫?
白潇湘……”
“你幫幫我。
”我抓住阿滿:“你帶我去找潇湘。
”
阿滿皺起了眉頭,指着天空說道:“你看到那朵雲了嗎?
”
那朵雲飛的很低,形狀像是一個五瓣蓮花。
原來,那是最高等級的天劫,雷公爺已經在找她了。
“白潇湘進青龍局做鎮,本來就是為之前的殺孽贖罪,積攢功德的。
”阿滿說道:“可她擅自提前出來,天劫不打她打誰?
”
說着她聲音柔和下來,帶着憐惜:“你還有我——她做得到的,我也做得到。
”
“可我隻要她。
”我盯着阿滿:“阿滿,我命令你,幫幫我。
”
阿滿的眼睛瞬間就暗了下來。
但馬上,她露出了一個很勉強的微笑:“好。
”
順着阿滿的指引,我到了一個地方,還沒靠近,就聞到了一股子血腥氣。
潇湘的背影孤零零的坐在一個湖邊,肩膀上全是血。
我從後面抱住了她。
她真的有了實體,我第一次抱到她。
也很冰冷,像是根本沒有體溫。
她纖細的身材微微一顫,咬了咬牙:“八尾貓好大的膽子。
”
可她似乎十分虛弱,這話雖然也跟之前一樣狠厲,但沒有那時的氣勢了。
“說好了跟你在一起,就要算數。
”我說道:“不管發生什麼事,我跟你一起面對。
”
她伸手想推開我:“心意我領了,可你不要浪費了八尾貓那條命。
”
“我不用你領這個心意,”她笑:“能出來走這一遭,已經很好。
”
接着,她看向了阿滿:“以後,你替我照顧他。
”
阿滿咬了咬牙:“你沒資格命令我。
”
潇湘也笑,擡起手摸我的臉,深不見底的大眼睛裡滿是戀慕:“很多話想跟說,來不及了。
”
我剛要說話,潇湘忽然擡起了手。
一陣風聲在我耳邊掠過,我眼睜睜看着周圍的景色飛快後退——我像是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拽住,往後拖了很遠。
而就在這個時候,一道明亮的閃電,從頭上亮了起來。
鉛灰色的雲層,發出了隆隆的低響。
“潇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