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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四百七十一章 朝臣第一!

山河盛宴 天下歸元 25373 2025-02-06 10:25

  皇族喪葬事宜,一向有太常司負責,文臻不過将人喚來,随口吩咐便完了。

  之後她正在傳遞暗号尋随便兒,忽然心中有警兆,一回頭,正看見永嗣帝緩步進門。

  他立在門檻上,看着她,依舊全套冠冕,平天冠珠簾晃動,遮沒深邃眼神。

  文臻沒來由地背上忽然汗毛直豎,心想這人走路怎麼和貓似的一點聲音都沒有?

  眼前平天冠微微晃動,連臉都看不清,她又想這皇帝瘾還沒過,也不嫌帽子重。

  卻見永嗣帝遠遠地坐了,自行取下了平天冠,還不勝重負地扭了扭脖子,似乎終于感覺到了重量。

  文臻望着他,心中忽然掠過一絲疑惑。

  既然也嫌重,方才出去這半晌,為什麼不順便換了衣裳?
慈仁宮定然是有他的衣裳的。

  這念頭一閃而過,卻聽永嗣帝淡淡道:“朕方才碰見了德妃。

  文臻一凜,頓時沒空想别的了,面上卻也淡淡的。
“哦。
娘娘可好?

  這問得态度明顯敷衍,永嗣帝嗤笑一聲,道:“你之前在宮中劫持聞近純的時候,不是和德妃娘娘配合得很好?
怎麼,婆媳關系并未解凍?

  文臻聽着這話,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但一時也想不明白,便笑道:“哪裡哪裡,我和娘娘好着呢。
陛下你如果拿着娘娘來要挾我,我怕燕綏傷心,一定會投鼠忌器的。

  她這話聽來完全是反話,永嗣帝瞟她一眼,反而不提德妃的話題了,忽然道:“德妃身邊那個小太監,很是可愛。

  文臻心中警鈴大作,一臉茫然:“啥?
什麼小太監?
娘娘身邊不一直是菊牙嗎?

  永嗣帝神情卻不像在試探她,隻随口而發,笑道:“朕歡喜那孩子伶俐,已經和德妃娘娘說了,調那孩子來朕身邊。

  文臻微微松口氣。

  德妃的身份,被永嗣帝盯上,用來鉗制她,是應有之意。
她隻是怕随便兒身份洩露,如今聽這口氣,永嗣帝竟然是單純喜歡他?

  文臻又有點疑惑,上下打量他——随便兒當然很讨人喜歡啦,但是這事總覺得哪裡還透着奇怪。
或許永嗣帝喪女之後,對孩子分外有柔情了?

  永嗣帝忽然起身,道:“娘娘被朕安置好了。
皇後你便不用操心了。
且安分呆着吧。
”說着手一揮,一群戴着鐵面罩的人無聲從梁上落下,将文臻團團圍住。

  文臻笑着攤攤手,以示自己會很安分。

  她當然會安分,因為她已經看見随便兒被一個侍衛抱着,跟在了永嗣帝的身後。

  随便兒看起來還好,就是小身子有點僵硬,那孩子在侍衛肩頭轉頭,遙遙對她比了個OK的手勢,又伸出了三根手指,想了想,換成五根。

  文臻看着那肥手指,心想修煉得還是不到家啊。

  OK就是還好,他和娘娘都沒事。
但是中毒了,需要三天……哦不五天自己解毒。

  文臻瞧着永嗣帝扭頭看了看随便兒,不知道吩咐了什麼,便有人上前來,解下大氅給随便兒裹着。

  文臻有些安心也有些訝異,瞧來永嗣帝竟然是真心呵護孩子。

  眼看永嗣帝頭也不回地出去了,那些鐵面人上前督請她回鳳坤宮,她一邊走一邊想,永嗣帝怎麼好像有點像在避開她?

  ……

  湖州戰事未畢。

  數日夜猛攻,衆寡懸殊,林飛白戰死,張钺受傷,白林重傷,平州軍和湖州守軍幾近全軍覆沒。

  然城頭志氣不堕。

  本以為唯一能戰的林飛白戰死後,湖州須臾可下的聯軍,也沒有想到,那男子長守城頭的姿态,便如最後一簇火焰,點燃了湖州百姓全部的血氣和決心。
湖州堅守八日夜,所有官員全部上城,戰死一半,到得最後,守城的已有很多是女子和十一二歲的少年。

  周沅芷持劍站上城頭,無論衆人怎樣勸說都一言不發,她撕下林飛白一截沾血的白色裡衣,綁在臂上。

  之後湖州百姓上城頭,人人戴白。

  那一色勝雪的皚皚的白,可染血,染灰,染這炮火焦煙,卻不染頹喪畏縮和怯懦卑劣。

  不慚世上英,縱死俠骨香。

  湖州便以這殘兵弱将,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奇迹般硬生生又撐了兩日兩夜,打退了聯軍又三次進攻。
城頭上傷者死者無數,同袍的血流在一起,爬上城樓的聯軍不能舉步,随時會被躺着的人一刀捅個透穿。

  城頭上全是人,卻有一處角樓靜靜空着,步履匆匆滿臉血迹的人們經過,都會匆匆一躬。

  聯軍從未想過,邁出川北的第一步,便遇上了前所未有的難啃骨頭。

  兩日後。

  湖州城頭幾乎已經沒有能夠站立的人。

  唐易聯軍則既懊惱又疲憊卻又難掩松了口氣的輕松,準備進行最後一次猛攻。

  不管之前如何艱難,這一次,湖州終于要在聯軍的鐵蹄之下,敞開城門!

  城頭低低的呻吟聲裡,周沅芷用劍支撐着身子,艱難地半跪起身。

  她終于離開了站了兩日夜的位置,慢慢地向後頭角樓挪去。
那是飛白離去的地方,自然也是她最後的選擇。

  初升的日光潑灑城頭亦如劍光,她在日光裡眯起眼睛,最後一次遙遙看了一眼城外。

  然後她忽然頓住。

  晨間淡淡的霧氣盡頭,城外山坡上,忽然出現一片沉沉的烏雲。

  不,不是烏雲,是……軍隊!

  周沅芷慢慢睜大了眼睛。

  是唐家的後續軍隊嗎……

  唐軍陣營裡卻起了一陣異常的騷動,備戰的陣營開始掉轉陣頭。

  城上靜默過後,猛然爆發一陣足可沖上雲霄的歡呼。

  “是我們的援軍!

  “我們等到援軍了!

  呼聲裡,人們紛紛掙紮起身,拿起武器,再度撲上城頭。

  周沅芷靜靜地靠着角樓的牆壁,撫摸着那冰冷的磚石上已經凝固的紅痕,良久,笑着落下淚來。

  ……

  潘航立在山坡上,遙望破損處處卻依舊矗立的城牆,痕迹斑駁卻依舊緊閉的湖州城門,驚愕而又感歎。

  驚愕湖州居然未破,感歎湖州居然未破!

  同時心間也升起淡淡的苦澀。

  唐羨之太厲害,他來得,太遲了。

  一路不斷被阻,更在橫水遇上了真正的唐家小樓,苦戰一日夜後還是靠着機關術勉強沖出,但直到現在,他的屁股後頭還跟着唐家小樓的劍手,面前是唐家大軍,他此刻趕來,是将自己陷入夾擊之勢,無法擺脫的被動之局。

  他現在能做的,就是盡量救人,能救多少救多少,以及盡量殺人,能殺多少殺多少,想要打赢唐家護住湖州,是做不到了。

  潘航咬了咬牙,正要趁小樓劍手還沒追到,先以騎兵穿刺唐家陣型搶入湖州救人,忽見前方有人高舉唐家旗幟,飛馳而來。

  “唐家來使,有要事與将軍相商!

  ……

  一刻鐘後,潘航在對面湖州軍民疑惑的眼神中勒馬,下令停止進攻。

  半個時辰後,正在進攻湖州的唐易聯軍,開始後撤。

  主将大帳裡發生好幾輪争吵,有人負氣而去,但最終,主帥唐羨之的命令,還是有條不紊地執行了下去。

  一個時辰後,唐易聯軍收縮陣型,退後一裡,讓開道路。

  一個半時辰後,潘航率領剩下的兩萬七千餘人到了湖州城下。

  城門緊閉,他擡頭看見城上一張張警惕又憤怒的臉。

  湖州守城的人們,已經從一開始看見援軍的狂喜歡呼,堕入了絕望的地獄——唐家沒可能主動退兵讓路,這種情形,很明顯援軍倒戈了。

  湖州完了。

  唯因如此,人們心中反而升起騰騰怒火,手指緊緊摳住冰涼的城牆。

  已經犧牲這許多,抗争這許久,絕不願最後放下武器,乞憐求生。

  湖州不低頭!

  潘航擡頭看着那一張張滿是敵意的臉,心中苦澀更濃。

  方才,聯軍主帥唐羨之,派人來和他談判。

  唐軍撤退,放棄攻打,允許他派三千軍入城保護百姓,并承諾絕不再傷湖州一人。

  條件是湖州打開城門,開放通道,提供軍需,允許唐軍派兵駐紮,并承諾主力唐軍離開後他和湖州所有軍力絕不追擊。

  潘航不能不答應。

  想要在夾擊之下戰勝唐家護住湖州已經絕不可能,一旦開戰,三萬軍填進去,固然能令唐家軍損失慘重,但是湖州的損失一定更重,而最終的結果依舊是聯軍馬踏湖州,到時候湖州會面臨什麼局面?
會死多少人?

  而唐羨之這個選擇,令他意外也更加警醒。

  時間對現在的聯軍來說,實在太重要。
意外地在湖州被擋住了八天,如今他率兵而來,真要開戰,最起碼還能絆住聯軍三天,更不要說還必然會有不小的損失,戰局瞬息萬變,十餘天時間,足夠朝廷調兵和沿路州縣做好準備,到那時,這一路原計劃直取中樞的聯軍,時間耽擱和戰力受損,帶來的後果影響,也不可估量。

  而如今和平停戰,不再浪費時間和軍力拿下湖州,還能獲得補給,于唐軍來說,是最好的選擇。

  是最好選擇,卻未必是能令人接受的選擇,聯軍苦戰湖州七八日,早已打出了火氣,眼看就要順利得城,卻功虧一篑,誰能甘心?

  唐羨之做出的抉擇出人意料,承受的壓力想必也不小,潘航帶兵多年,對唐羨之的決斷和眼光,由衷佩服。

  這位,才是殿下和文大人最強有力的對手。

  潘航下決心沒用多久。

  文大人曾經有信給他,要他無論如何,以人命為上,萬不可學那些腐儒,空談什麼家國,沒有人,哪來的國?

  所以潘航哪怕明知棄戰談和,自己放棄抗争,會給唐羨之争取時間和便利,為後來的大局帶來不可知的變數,也不能不同意。

  他仰起頭,等城上一輪怒罵過後,才說清楚了談判的内容。

  城上,張钺白林等人聽完,久久沉默。

  一旦開城門,保住了百姓,他們的仕途和名聲,也就完了。

  随雲書院的院正,白發蒼蒼的老頭子也上了城門,聽完了,手上顫巍巍搬着的石頭險些砸了自己腳,老頭子把石頭擡起來,就對城下扔了下去。

  伴随一聲怒吼:“丈夫死國可矣,變節萬萬不能!

  老頭子一聲怒吼之後,城上百姓齊聲狂呼:“變節開城,萬萬不能!

  “辜負犧牲,萬萬不能!

  士兵傷亡将盡,文人也上了城頭,現在城上,很多州學和随雲書院的學子。

  文人不懼死,最怕千秋罵名。

  呼聲如潮,遠遠傳出,唐易聯軍也有聽見,一陣騷動。

  聯軍裡也有很多人反對這個談判,立即有人要勸說,唐羨之淡淡擺手。

  他願意再等等,給湖州一個機會。

  如果真的執迷不悟,他也不介意血洗湖州。

  ……

  張钺和白林對視一眼,神色黯然。

  如果還是四年前的張钺,他此刻會做和老院正一樣的事,别說開城,誰給他這個建議,他就敲誰一個頭破血流。

  但是四年時光,在文臻身側,他已經學會了圓融,學會了思考,學會了脫開傳統的忠君忠一姓思維模式,重新去看待關于生命、自由、尊重、自我……那些和這世界格格不入卻又永久高懸于星空之上的那些哲理。

  氣節的背後,是萬千人命,一座城。

  湖州在這八天的抵抗中,已經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他的名節為輕,可這一城的百姓,誰來護?

  此刻是最好機會,若非潘航帶兵來援,聯軍再耽擱不起,唐羨之絕不會留給湖州任何生機。

  可此刻群情激憤,巨大希望之後的失望讓人激起血勇也失去理智,百姓不肯開城,不肯讓出湖州,那麼即使他強硬下令開城,唐軍入住之後,也會惹出禍事。

  一浪高過一浪的呼聲裡,張钺轉頭,輕輕問周沅芷:“如果……如果林侯還在,他會怎麼做?

  周沅芷一直抓着林飛白的劍,一動不動站着,她的頰上不知何時添了一道血口,口子不淺,十有八九會留下痕迹,這愛美的大家閨秀,卻連抹都沒抹。

  聽見這一句,她蒼白如雪的臉才微微有了一點表情,卻并沒有回答張钺的話,忽然側身,豎掌,一掌狠狠敲在老院正的脖子後。

  老院正眼白一翻,倒地。

  狂呼聲戛然而止。

  張钺:“……”

  周沅芷也不理會任何人,靠着城牆,對底下道:“潘将軍,我是林侯的未亡人。

  潘航忽然便張口結舌。

  半晌他吃吃地道:“林……林夫人……”

  一句話他說了好久,眼前忽然掠過那一年留山四季樹花葉金紅,那個高挑的丫鬟冷冷淡淡地道:“想娶我,你不配。

  潘航的視線忽然有些模糊,他死死咬住了牙。

  聽見那女子在城頭上,淡淡道:“林侯原本戍守平州,與這湖州并不相幹,但是在察覺湖州即将被偷襲後,他星夜奔馳,馳援湖州,其時他已勞累多日,傷寒未愈。

  城上城下,鴉雀無聲。

  “他撐着重病之身,守城六日夜未曾閉眼,最終沒能躲過聯軍一發炮彈。
但他不是被炮彈炸死的,他是活活累死的。
為了不動搖軍心,他死後還坐在城樓上,守着軍民,守着湖州。

  人群漸漸有飲泣之聲。

  “我在給他收殓時,發現他已經被凍僵,衣裳和鮮血肌膚凍在一起,無法換衣,也再也無法躺下來安睡了。
他隻能維持着這樣捍衛和守望的姿勢入葬。
那一刻我在想,他該多累啊。

  哭聲越來越響。

  “也許有人認為,他是神将之子,他要捍衛林家的榮光,要履行為将者保家衛國的職責。
但是我想有件事也許你們不知道。
就在前不久,神将被召回天京,先帝怕他功高蓋主,賜了他毒煙一把,将他下了天牢。
也同時宣召飛白進京,如果不是後來陛下下旨令飛白來平州,想必飛白的待遇,不會比神将好。

  哭聲驟然止住,人們驚愕地瞪大了眼睛。

  “然而來平州,他依舊受到的是監視、排斥和擠兌。
這和之前二十年是一樣的,你們看見的是神将之子少年封侯,我看見的是他作為質子久居天京,看似深受帝寵,其實寸步難行,無法拿起心愛的弓箭馳騁沙場,隻能在紙醉金迷的天京消耗時光。
明明來平州是要守衛平州,可平州軍吃空饷,無兵無糧,上官推搪……他來平州不過半月,不僅要操心訓練,還要和那些屍位素餐的官員們周旋籌謀……嘔心瀝血,不得安甯。

  人群裡響起憤怒之聲。
人人紅着眼眶。

  “說這麼多,隻為問大家一句。
朝廷待他父子如此,他依舊一腔碧血赤心不改,星夜馳騁湖州。
湖州軍跑了,他卻來了,他為誰而來?

  “是為了這冷血皇朝?
為了這無良官員?
為了自己的千秋令名?
還是僅僅是為了……這湖州數十萬生靈!

  萬民沉默。

  “隻是為了你們,為了湖州啊!
”周沅芷長劍橫胸,熱淚橫流,“你們怎麼就不明白,抛擲了他拼死保下的性命,才是真正辜負了他的犧牲!
他付出了一切,守住了你們的性命,不是給你們拿來意氣用事的!
不是給你們拿來全自己令名的!
你們的命,都是他用命換來的!
你們有什麼權利逞這匹夫之勇!

  “你們要拼這一身的血,對得起他流的血嗎!

  “你們真的理解了他拼死守城的真義嗎!

  “你們的那點所謂千秋聲名,對得起林家父子的犧牲嗎!

  她緩緩橫劍,對着自己的脖頸,冷聲道:“開城。

  “這千古罵名,我來背。

  “将來誰若來斥,你們便道,是林侯遺孀,以死相逼,要你們開城。

  “如果你們還不肯,如果你們為了那狗屁不如的不甘和氣節,不惜背着罵名逼死我……”她将劍鋒湊近了些,淡淡道,“那正好,我去陪他。

  城上人人如泥塑。

  忽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衆人機械地轉頭,就看見湖州刺史張钺,快步奔下城樓去了。

  人下了城,聲音遠遠傳來,“我是湖州刺史,我有權決定。
開城!

  白林站在城頭上,一揮手,道:“降旗。

  湖州城頭燕字旗緩緩降下。

  遠處聯軍的騷動漸漸平息。

  唐羨之眼神深思。

  這些優秀的女子啊……

  文臻身邊的人,也這麼出衆,如星光耀眼,千秋史書,亦能留驚豔一筆。

  吱呀一聲,城門緩緩開啟,無數的百姓站在城門之後,湖州城卻安靜如死。

  湖州是最早應戰的城池,也是附近最強,衆人最引以為傲的城池,最終卻以這樣的方式,迎來了叛軍。

  雖敗猶榮。

  潘航和唐軍各數千人,分兩列入城,這種守軍和叛軍相安無事入城的景象,蔚為奇觀。

  唐羨之卻沒有入城。

  很久以前,他想過,如果有一日攻下湖州,他要去看看文臻住過的府邸,要在她的城池走一走,感受所有她留下的痕迹。

  湖州的風,湖州的景,湖州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座樓,都浸潤着她甜蜜的氣息。

  但是此刻,他隻是深深遙望湖州,看那湖州城頭換了大王旗,看那飛檐鬥拱,鱗次栉比,阻止了他的腳步,影響了他極其重要計劃的,浪漫又強大的城。

  然後于午後晴而冷的日光中,撥轉馬頭。

  日光打亮他輪廓鮮明而蕭瑟。

  而輕騎如風,掠過東堂大地。

  ……

  青州大營一處戒備森嚴的帳篷裡,西番王女怔怔地坐着。

  她聽說弟弟已經不行了,現在正是回去奪取大權的好時機,奈何那燕綏和林擎言而無信,總在拖延着不肯放她,尤其是燕綏,走之前還給她吃了毒藥,十分坦然地告訴她,這藥需要按時吃解藥,否則便會毀容渾身潰爛而死。

  她知道燕綏林擎不信任她,不打算放虎歸山,唯因如此,她更不能束手待斃。

  這幾日她使盡渾身解數,試圖收買勾引看守自己的人,可是那些兵像木頭做的,都離她遠遠的,她根本沒有任何機會。

  忽然外頭腳步聲響,西番王女知道是有人給她送飯并巡察,她想着那個每日送飯的鐵面男人,歎口氣,懶洋洋走過去,不想今日看見的卻是一張年輕英俊的臉龐,帶着幾分對她的好奇仔細打量她,同時也似乎不太清楚這裡頭的規矩,站得離她很近。

  西番王女渾身一緊,劇烈心跳。

  她知道,機會來了!

  她悄悄整理裙裾,學着當初聞近純教她的美妙姿态,款款地走了過去,微微偏轉自己最為美麗的右臉,端莊而又清純地,沖那一看就地位不低的年輕将領一笑。

  那年輕将領怔了一怔,臉騰地紅了。

  西番王女心中狂喜。

  ……

  文臻盤膝坐在慈仁宮裡,身後是白花花的一片,都是穿喪服進宮哭靈的命婦。

  太後薨逝,内外命婦都要進宮哭靈,她每日就帶領着這些命婦在慈仁宮守殿。
主持着喪葬事宜。
永嗣帝有時會來後宮,倒是遵守承諾,會和她說一些朝堂事務和緊急軍情。

  和之前的态度不同,永嗣帝忽然改了口風,表示西番狡猾桀骜還貪婪,不可議和,否則必有割土之憂,而東堂國土,一寸也不能讓!

  文臻聽說之後,還略有些欣慰,心想之前他似乎無所謂議和也無所謂割讓,如今倒有氣節起來了。
但不議和,主戰,終究對燕綏有利,她也安心了幾分。

  皇帝下旨,務必将西番打殘才能一勞永逸,為此嚴厲督促籌備糧草軍械,運往前線,倒免了文臻之前怕朝廷不出力的擔心。

  随後便有消息傳來,西番皇帝在和燕綏林擎對陣中遇刺,重傷昏迷,大軍大亂,西番王女逃回西番大軍之中,軟禁殺戮将領,拿下了軍權,然後撤出了徽州。

  而建州那一路,原本出現莫名其妙的獸潮,沖垮了建州軍,正在海疆守衛的大皇子趁機出兵,眼看便要穿過建州,卻在此時忽然出現一隊白衣人,人數不多,人人仿若冰雪之姿,卻對那些兇猛的異獸十分地有手段,寥寥幾十人,硬生生阻住了獸潮,幾十人每人騎一匹獸,趕回了大荒沼澤的方向。
說來也妙,回去的時候,這一隊人還稍微繞了點路,從蒼南州經過,順手将季家的軍隊踐踏了一番,這種舉動很像是朝廷的人,但滿朝上下,沒有人知道這些神秘人的來曆。

  建州軍是臨時抽調的,原本也不是完全沒戰力,純粹對那些獸不了解,無從下手,如今兇獸一去,建州軍加上朝廷緊急調撥的軍隊,堪堪也就護住了建州一線,沒讓西南一地徹底陷入戰火。

  這兩個算是好消息,但是另外有些消息卻不大好。
比如邱同帶領的大軍,确實截着了西番軍去池州的軍隊,也将之套住了,卻忽然在背後遭到了長川軍的埋伏,險些被包了餃子。

  文臻非常震驚,長川叛變了?
易人離是出事了還是變節了?
這不可能啊!

  另一支攔截去衡州的西番兵的七萬精兵,倒是将西番兵打得落花流水,卻在那裡遭遇了易銘的機關銅人陣和部分聯軍。
潘航帶領三萬軍一個轉身進入川北之後,易銘沒有追擊,卻趁機将衡州附近的戍衛營解決掉,使之不能馳援湖州。
之後黃雀在後,在中文和聞近檀追擊西番軍的時候偷襲,她的機關十分強大,又是偷襲,又是趁七萬兵正疲憊的時候,一戰而勝,西番軍趁機逃脫。

  兩處逃脫的西番軍又彙聚在一起,消失在東堂大地上。
以至于林擎燕綏不敢懈怠,日夜巡邏于邊境,就怕某一日再出現一個徽州。

  單一令等幾人,不顧年紀老邁,一直親自督促糧草,運往前線,湖州出身的官員,基本都依附于大司空和李相麾下,于此事很是積極。

  西番接連受挫,這回真的遞了議和的國書來了,朝廷這幾日正在為此争論。
因為不好的消息又來了,唐家和易家已經聯軍反叛,安王也出兵了,季家顯然有些不安分,湖州成為聯軍攻擊的第一站,正在苦撐,朝廷已經緊急調兵,但是也不知道能不能趕到。

  東堂現今竟然是處處戰火,四面楚歌。

  如同之前說的,群臣憂于内患,倒是更傾向于議和。

  皇帝的态度并未和文臻明說。
他很少來後宮,來了以後也是被人群簇擁着,遠遠地坐在一邊,根本不給文臻接近和出手的機會。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戰事頻仍,他心緒煩躁,最近身體狀況很是不好,脾氣也很不好,已經杖斃了好幾個宮人,倒是有傳言他很寵愛新進的一個小太監。

  由于皇帝的疏遠和淡漠,那些進宮哭靈的内外命婦,漸漸又有流言出來,說新皇後畢竟出身平常,并不受寵,身邊總跟着很多人,想必也是皇帝怕她不懂禮儀,于這喪儀大事之上失了皇家體統,因此常用些憐憫的眼神看着這位“鄉下新皇後”。

  文臻不過一笑而已。

  這幾天她一直在試圖救出随便兒和德妃,但是聽風聲,随便兒好得很,貿然去救,反而可能引起皇帝懷疑帶來危險,她對随便兒的能力有信心,隻命人遙遙監視着皇帝便罷了。
德妃卻是遍尋不着,這令她頗有些焦灼,但皇宮太大,管制又緊,自己的人手又不多,也隻能慢慢地尋。

  她時常戴着珍珠面罩,稍稍畫點妝,她在京做官時候并不長,做的是朝官也不會和後院女子打交道,因此這滿天京的貴婦,真沒什麼人認識她。

  皇帝總不來她面前,防備得滴水不漏,委實找不到什麼機會下手。

  她也在猶豫着,當此戰事兇危之時,宰了皇帝事小,朝廷大亂風雨飄搖,影響了前線作戰就事大了。

  她十分憂心湖州,卻知道此時自己趕回去也來不及了,聽說林飛白趕去守城了,她更加憂心了。

  希望他一切都好。

  今日依舊是哭靈,忽然人群起了一陣騷動,文臻回頭,就看見永裕帝皇後被人扶着緩緩進來。

  衆人神色都有些尴尬。

  近些日子朝堂走馬燈一樣換皇帝,以至于對這宮中人的稱呼都一日三變。
現在這位皇後,衆人都不知該如何稱呼迎接,隻得含糊避開。

  文臻聽說自從安成帝“禅位離宮”之後,這位原太後堅決不肯信,為此大鬧一場,卻被永嗣帝“請去療養”。
就在重華殿隔壁收拾了一間宮室,請她住了進去。
後來也便不再鬧了,原以為她從此安分,如此也能多活些時日,畢竟永嗣帝是被“禅位”,對前一任的母後要有必須的尊重。

  如今太後薨,她卻來了,禮儀上不可阻攔。

  皇後也老了許多,臉色平淡,再不複當年假作的溫柔賢淑,也沒有多少的悲憤之氣,倒像是被現實的重拳一次次擊打之後終于認了命,臉上是一種和香宮宮女近似的空白麻木。

  她來了,文臻得讓出最前面的位置,皇後耷拉着眼皮,也不看她,往那一坐,疲倦地道:“今夜本宮為太後娘娘守夜。

  文臻含笑應了。

  你愛守便守,與我何幹。

  皇後身後跟着一個小宮女,忽然對她眨了眨眼,文臻就明白這位也是暗線之一了。

  那宮女服侍皇後跪下後,自己便慢慢退後,經過文臻身邊時,裙擺一動。

  文臻按在地下的手及時蓋住了一個蠟丸。

  然後她剝開了蠟丸。

  片刻之後,跪在她後頭的鼎國公夫人,看見新皇後的後背一陣顫抖。

  這位新皇後,雖然屢屢被非議,但氣度一直很從容,衆人從未見過她失态。

  此刻看那一陣明顯的顫抖,衆人都有些愕然。

  文臻抖過那一陣,霍然站起。

  一把掀掉珍珠面罩。

  她眼底通紅一片,眼淚無聲無息湧出,将那些厚厚脂粉沖開。

  有人認出了她的臉,一聲驚叫。

  文臻卻什麼都聽不清了。

  她渾身輕微地顫抖着,整個腦海裡都是落雪的城頭,圍困的大軍,染血的城牆,至死不下城頭的不朽的人。

  是那短短急報裡觸目驚心的述說:“……聯軍圍城,湖州軍畏戰,都尉馳援,苦戰守城六日夜……陣亡。

  最後兩個字如烙鐵,燙得她腦海如沸渾身卻冰涼,此刻什麼籌謀什麼計劃什麼小不忍亂大謀……統統都已飄往雲外,她穿過密密麻麻的白衣人群,一邊走一邊脫孝衣,白麻布的孝衣、腰帶、長袍,發飾……一件件飄了下來,落了一地。

  每落一件,便有一人倒地,她的侍女嬷嬷們慌忙上前救治呼喊,整個靈堂亂成一團。

  她走得突然,看守她的人反應不及,慌忙追上,但此刻靈堂大殿裡全是貴族女眷,還不斷有人暈倒,有人撲來救治,亂糟糟的阻住道路,這些人不敢踩踏這些貴族女眷,隻好飛身踏梁前行,但就這麼一耽擱,文臻已經去得遠了。

  一片混亂中,也就沒有人注意到,原皇後也悄悄起身,出了慈仁宮。

  ……

  文臻急奔向仁泰殿。

  一路上有無數的人湧上來攔她。

  然而沒有人能攔住她,她動用了文蛋蛋,動用了身上所有的毒物藥物儲備,吹起了馭獸哨,施展了毒針,甚至在金吾衛壘成人牆阻住道路時,跳進了禦花園的湖水,一路從湖水中破冰而去。

  她用盡了這些年學會的所有技能,也展現了這些年裡從未有過的決心和酷厲,再無任何顧忌地向外闖,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

  所經之處,一地殷殷。

  直到仁泰殿下。

  卻在仁泰殿長階之下停住。

  這一路,她的毒藥已經用盡,體力耗費巨大,内腑一片空蕩,濕透的衣裳結成了冰,而比先前更多的金吾衛一層層像無垠地海般攔在了她面前。

  她再也無法像先前一樣勢如破竹而去。

  大朝會竟然還沒散,此刻殿門大開,廣場之上,單一令帶着無數臣子長跪,有人在挨刑杖,木闆一聲聲擊打在體膚之上聲響沉悶,那顆微微垂下的頭顱白發蒼蒼,文臻發現那竟是李相。

  廣場上單一令跪在地下,長聲悲憤:“陛下,不可啊——”

  文臻心一跳,站定。
此時單一令聽見喧嚷也回頭,看見文臻,眼睛一亮,急聲道:“文臻,來得正好!
陛下說西番已經臣服,而朝廷支撐幾處作戰,捉襟見肘,應以國内戰事為重,着令從今以後的糧草武器不再運送至青州,順水路改道運往衡州和建州等地……”

  文臻霍然擡頭。

  又一波兔死狗烹了是嗎!

  之前西番兵鋒猛烈,需要他們對抗西番,便糧草順利,全力支持。
如今眼看西番有了頹勢,便要過河拆橋,抽回糧草和援軍!

  可西番雖然連連折戟,但主力軍隊并未損失。
當下的臣服和議和都很有可能是緩兵之計,好不容易集結了那許多軍隊,西番絕不甘心就此打道回府!

  而燕綏林擎帶兵苦戰在青州一線,幾次大戰下來,糧草軍械消耗必大,又值隆冬,作戰艱難,正是需要後勤補給的時候。

  皇帝這是算準了林擎和燕綏一定會苦撐,是要利用他們到死,而自己毫無負擔和良心地專心對付世家反叛嗎!

  順便還可以借西番徹底消耗燕綏的力量,使他再也無法報複是嗎!

  可!
去!
你!
娘!
的!
吧!

  殿上忽然走出一個内侍,手裡一卷明黃聖旨,道:“旨意已下,衆臣接旨!

  随着這一聲傳令,廣場上金吾衛一隊隊奔了來,在廣場邊緣列隊,衣甲和武器交擊聲響清脆,有些大臣腿肚子開始發抖。

  金吾衛在無聲逼近,漸漸有人低頭站起,走到一邊。
走開的人越來越多,最後還跪在那裡的,隻有單一令,厲響,周謙,還有幾個湖州出身的年輕官員。

  更多的金吾衛和皇帝親衛龍翔衛快步過來,攔在文臻和單一令之間。
那太監快步下階,道:“大司空,接旨吧。

  單一令跪直了身體,緩緩道:“請陛下恕臣無狀——亂命不可接。

  殿内忽然傳出一個幽幽的聲音,似乎還帶了幾分好奇,“為何?

  “陛下,西番桀骜且無信,此刻求和不過是緩兵之計,一旦朝廷撤援兵和糧草,西番很有可能卷土重來,屆時邊軍孤懸一線,冰雪苦旅,死傷必重,請陛下憐惜将士性命!

  “這不過是你驚弓之鳥,胡亂猜測。

  “可陛下,若是西番真的卷土重來,邊軍缺糧缺武器缺補給守不住青州,那東堂就會失半壁江山!

  “現在東堂的半壁江山已經受到了威脅!
你知不知道,今早軍報,湖州淪陷,唐易聯軍合兵,連克數城,已經離天京不過百裡!
攘外必先安内,西番求和不接,非要多線作戰?
空耗我東堂國力糧草,單一令,你安的是什麼心!

  聲音到後來已近咆哮,連厲響等人都變色,單一令那張橘皮老臉卻毫不動搖。

  文臻沒有立即出手,在觀察着地形,同時看着單一令,隻覺得老師氣色很差,臉色青灰,雙目凹陷,神情雖然穩定,手指卻一直在痙攣地顫抖。

  這模樣依稀有些眼熟,她皺起眉頭。

  “老臣安的是為國為民,求東堂萬萬年的心!

  “說得倒是冠冕堂皇。
”大殿深處皇帝譏诮地笑,聲音飄飄蕩蕩,“隻是你一把枯瘦老柴,一介為藥膏所擄獲的瘾君子,連自己的瘾欲都無法控制,談什麼縱論朝政,說什麼為國為民,配什麼文臣第一?
朕倒是要問你一句:你今天抽煙了嗎?

  這一聲輕而悠長,語氣卻刁毒兇狠,所有人駭然擡頭!

  衆目睽睽裡,單一令背影一動不動。

  文臻心中一沉。

  當初福壽膏事件,所有人都被逼戒斷,隻有單一令,年紀大了,被子侄坑了抽了福壽膏後不能自拔,也沒有了體力和健康去堅持戒斷,自此得了特許,允許繼續抽煙,她本就擔心這東西戕害老師身體,屢次勸說,卻沒想到,這膏子果然是沒戒,而且聽皇帝口氣,似乎瘾越來越重了。

  一個太監走下來,捧着一個小罐,站到單一令面前,将那罐蓋揭開。

  一股奇特的香氣散開,十分濃郁精純,單一令一直巋然不動的背影終于顫了顫。

  他死死盯着那罐子,喉間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響亮的咕咚之聲,枯瘦的手指下意識伸出。

  那太監含笑看着,還把罐子往前遞了遞。

  厲響厲喝:“老單!

  單一令如遭雷擊,手指猛地縮回,重重撞擊在地面。

  他雙手拄地,微微喘息。

  體内似乎有無數螞蟻在爬,在咬,在啃噬他的理智和五髒六腑,那種綿密空虛而又無盡的痛苦令他看這巍巍金殿也生了黑色的重影,像一座地獄之山般悍然壓下來。

  他知道他堅持不了多久了。

  前幾天開始,他的福壽膏就斷了,而滿天京也尋不出一罐來,他已經煎熬了好幾日,今早撐着上朝時,衣服瞬間汗濕都穿不上身。

  眼前那飄着異香的罐子,是這世上最巨大的誘惑,也是最可怕的陷阱。

  接過去,他從此就是被皇權控制的行屍走肉。

  拒絕掉,他會很快失态,失禁,翻滾,撕扯,狂叫,在群臣之前丢盡顔面,再也沒有任何資格和立場,帶領群臣,去抗拒那亂命。

  無論走哪條路,都是他的絕路。

  金吾衛龍翔衛一層又一層,隔在文臻身前,都戴着面罩,死死地盯着她。

  文臻緊緊盯着人海那頭的單一令,忽然道:“老師,接旨吧。

  衆臣更加震驚地轉頭看她。

  “接吧。
這朝政掌握在暴君手中,不是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可以抗衡的。
你今日便是拼了這命,磕破這頭,他的旨意,也能從你們的身體上踩過去,自有無數人為了前途和未來,搶着去執行。
”文臻道,“老師,不要逞無謂之勇,接吧。

  單一令擡頭,看着巍巍大殿。

  半晌,他緩緩笑了一下。

  伸出雙手,去拿那個放在他面前的瓷罐。

  文臻舒了一口氣。

  她知道短時間内自己很難闖過這重重大軍去救老師,但是她安排了三兩二錢就在附近,以三兩二錢的速度,應該能救下老師。

  但是老師自己接了,也好。

  單一令彎身去拿瓷罐。

  文臻忽然心中一跳,立即召喚了三兩二錢,銀藍光芒如電射來。

  然而終究是慢了一步。

  單一令忽然頭重重向瓷罐一撞!

  砰一聲,瓷罐在他頭骨之下碎裂,福壽膏流淌一地,而他的頭砸碎了罐子之後,重重砸在青石地上,亦發出碎裂的聲響,刹那間深紅的血與深黑色的福壽膏交融在一起,在地面上黏黏膩膩地鋪開去。

  廣場上瞬間寂靜如死。

  文臻的喊聲撕心裂肺:“老師!

  三兩二錢行動如電,然而終究快不過大司空那一霎的決心。

  單一令依舊跪在自己的血泊裡,雙手緊緊摳住地面,用最後的力氣嘶聲道:“陛下,老臣以死戒斷!

  “老臣依舊是這朝臣第一!

  “老臣為官三十載,門生無數。
這天下百姓,都知司空姓單!

  “開國皇帝有訓,為君者不可逼臣死谏,若有死谏事發生,若有重臣橫死,一切旨意當擱置再議!

  “請陛下收回成命!

  他撕心裂肺的喊聲回蕩在空曠又擁擠的廣場之上,整個天地都似乎在此刻喪失了聲音。

  群臣盯着那片黑紅黏膩,一地碎片,隻覺得渾身發冷,顫抖劇烈不能止,而蒼天如穹頂,重壓于頭顱之上。

  重重兵甲之後,文臻忽然跪了下來。

  “尚書令文臻,上禀于永裕帝駕前。
”她的聲音十分清晰,傳遍廣場,“陛下亂命,臣不敢接,請陛下收回成命!

  衆人駭然看她——她是氣瘋了嗎?

  永裕帝?

  厲響忽然嘿地一聲冷笑,砰地也磕了一個頭。

  “鼎國公厲響,上禀于永裕帝駕前!
請陛下收回成命!

  李相推開執行廷杖的太監,老淚縱橫地翻下了刑凳,爬到漢白玉石階前,“丞相李絕非,願為死谏第二人,請……永裕陛下收回成命!

  周謙以首頓地,“請陛下收回成命!

  那幾個年輕官員砰砰磕頭,額頭帶血,“請陛下收回成命!

  剛才走開的一個官員又走了回來,捂住臉肩頭聳動,半晌一個頭磕下來,“請陛下收回成命!

  越來越多的人走回來,跪在單一令身後,于冰冷的廣場上,低頭看着老臣的血迹緩緩流過自己膝前,想着方才文臻那聲稱呼,心頭如被雷霆劈過閃電照過,裂出無可彌補的縫隙和終于洞明的真相來。

  原來一切都是騙局。

  原來所有人都被那金殿之上的人翻覆于掌心玩弄。

  “請陛下收回成命!

  人群越聚越多,呼聲越來越響,金殿似乎在朝臣越來越憤懑的呼聲中微顫,傳旨的太監白着臉,一步步向後倒退。

  文臻的聲音再次響起。

  “陛下,林擎和燕綏,已經被你兔死狗烹了一次。
他們不計前嫌,還在前線捍衛東堂,你就要兔死狗烹第二次嗎?

  “你涼薄如此,惡毒如此,對得住這些曾經為你的江山殚精竭慮,為你的皇朝耗盡心血,甚至為你的所謂死亡痛哭流涕的臣子們嗎?

  “你的白骨皇座,墊着燕綏和林家父子的血,墊着大司空的血,墊着安成帝永嗣帝的血,還需要這廣場上的無辜臣子們多少的血澆灌,來維持你那虛假的光輝呢?

  她的聲音引起回音無數,“白骨白骨”地蕩漾開去。

  群臣們仰着含淚的臉,像看一場忽降卻不肯停的大雪一般看着沉默的仁泰殿。

  隻有單一令,軟軟地垂着頭。

  他在血泊裡照見自己枯槁的顔容,最後一刻卻綻放安慰笑容。

  “回陛下……問話……老臣……再也不用抽煙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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