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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一百九十二章 我,舍不得。

山河盛宴 天下歸元 11475 2025-02-06 10:25

  她僵硬着背脊,感受了一下,她現在勉強能行動,雖然施展不了武功,但自保手段還是很有的,且這裡是段夫人居住的内院,裡外護衛三層,實在安全得很。
基本上能驚動她,也就能驚動段夫人了。

  既然沒有人被驚動,那對方就是此地主人或者客人,是得到允許接近的。

  不是傳燈長老,是誰?

  僵持着也不是個事,既然沒有第一時間動手,就暫時不會動手。

  她緩緩轉身。

  斜對面依舊是長廊,朱紅的檐角垂着的金鈴上都覆了一層白,天地萬物皆蒼然,隻有那人一抹墨色鮮明。

  風雪呼嘯撲入他衣襟,将他的腰間一柄玉笛上雪白的穗子吹得斜飛而起,他面容隔着距離隔着風雪漫漶不清,唯有一雙眸子如長天月明。

  文臻看着他,忽然就忘記了一切動作。

  恍惚裡無名青山深潭水碧,又轉為火山深處赤紅岩漿如煙花噴射。

  生死原來不過是一場戲,再見便是當世也如隔世。

  她望定他,半晌輕輕道:“唐先生。

  對面唐羨之似乎微微震了一下,又似乎隻是一片雪花落在他肩頭。

  文臻回到長廊上,平靜地拍掉身上的雪,唐羨之一直在注視着她的動作,手指微微動了動,但最終站着不動。

  文臻拍完了身上的雪,再次擡起頭的時候,已經換了往日笑容。

  說出的話卻并不柔和。

  “羨之,你今天來,是要向段夫人揭穿我們嗎?

  她換回了往日的稱呼,唐羨之卻并沒有露出喜悅的神色。

  文臻這種人,一個稱呼在她那裡也是百轉千回,第一句是态度,第二句就是對戰了。

  “如果我說是呢?

  文臻有點詫異。

  她發覺唐羨之的聲音有點問題。

  他可以拟音,但這次不像是拟音的問題,倒像是聲帶受了什麼傷還沒恢複,帶着一點嘶啞,在這午後回旋風雪裡,沙沙的,反倒更多一分誘惑的意味。

  看來燕綏那一擊很重。

  對面,隔着風雪,依舊可以看出唐羨之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文臻沉默了一下,依舊彎起眼睛,“是或不是,都是你的自由。

  “就這麼無所謂嗎?
”對面的聲音并沒有被風吹散,“包括對我這個人?

  文臻眉頭微挑,唐羨之,真的有點不一樣了。

  以前他并不會如此咄咄逼人。

  “這不是無所謂,這是無奈。

  “那麼,不怪我嗎?

  “怪你什麼呢?
怪你曾經救我一命嗎?
”文臻笑了。

  但唐羨之已經不停息地問了下去。

  “不怪我昌平城外擄走你?

  “不怪我在你們出天京後以毒菇讓你中招?

  “不怪我在你初進宮的那一日吹箫引齊雲深發瘋攻擊你?

  “不怪我在你當初被燕絕接進京路上派人在驿站刺殺并陷害你?

  “不怪我當初無名山下曾經想要殺你?

  ……

  風雪在這一刻都似乎停歇,文臻睜大眼睛,不明白何以現在他竟然說出這一堆話來,她原以為,像他們這樣的人,很多事,一輩子都要悶爛在心裡的。

  她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呵呵笑了一聲。

  “感覺你還沒說完,比如驿站吃鴨翅那一晚,你沒動殺機嗎?
比如無名山潭水初遇那一霎,你不想殺我嗎?

  “呵。
”對面,唐羨之也輕笑了一聲,“你果然都知道。

  文臻有些怔忪。

  是啊,都知道。

  當初無名山下潭水初遇,她抱了他的大腿,當時隔着水波見那仙人風姿,其實,她是有過一絲春心萌動的。

  畢竟那人溫柔似水,風采如仙,能滿足這世上所有少女思春的幻想。

  但是那一絲旖旎心思,很快就被現實的棍子給敲碎了。

  無名山看似松散,其實戒備森嚴,聞家的護衛進入之後立即被滅口,她也險些被殺,很明顯有人在此有秘密并不允許人撞入,那麼,唐羨之何以能在那裡安然洗腳?

  除非他就是那個在無名山有秘密的人,是主人,或者就和她套出來的話一樣,是和主人有約的人,所以那兩個追殺她的護衛才沒有為難他。

  當時隔着潭水,看見那兩人似乎問了唐羨之什麼,随後走開。
并不是很熟的模樣,那他就是和主人有約的另一方。

  和人在那人迹罕至的山中鬼鬼祟祟密會議事,然後被她闖入。

  她其實并沒有發現什麼,但是對方卻認為她知道了什麼。

  對方要殺她滅口,他卻留了她一命。

  不是因為憐惜或者喜愛,唐羨之絕不是為了美色就忘記正事的人,何況她也沒有多少美色,她還沒他美。

  他隻是懷疑她身後另有指使,想要再仔細觀察,順藤摸瓜罷了。

  畢竟當時燕綏也在那附近出現過。

  她下山時,覺得風驚草動,心神不安,為此不得不自己回了聞家,其實并不是她敏感,是當時确實她在被跟蹤,稍有不慎,一條小命便被了結。

  從一開始,故事便并沒有那麼美好,以算計、懷疑、殺戮開端。

  又憑什麼期待美好的結局?

  再後來,驿站也好,宮中也好,很多事當時蒙昧,但有了那樣的開端,事後再倒推,也不是什麼難事。

  但她沒有怨怼過。

  立場不一,不論對錯。
她無心撞破,而他殺人滅口,如此而已。

  所以當九裡城他出手為她擋下殺招,她是詫異的。

  之後她便也幫他解了圍,算是救命之恩的回報。

  在她心裡,恩怨從這一刻單獨計算,之前的,她便不想計較。

  後來他的所有給予,她也感激。

  哪怕那溫柔表象下難掩強取豪奪的意味,她也不去多想。

  然而終究是不能再喜歡,終究給不了他想要。

  他害過她,也救過她,甚至一邊害她一邊救她,恩怨糾纏,矛盾糾結,是非難斷。
到得最後,隻能一别兩寬。

  雪花将他烏發點染微霜,他的肌膚比雪更白,那雙眸子甯如靜水深若長淵,通往神秘幽冥的另一邊。

  “我早就知道了。
如果真的怪你,大概早就分道揚镳。
可能你死我活的拼殺,還要來得更早一點。
”文臻輕輕吹走一片撲面的雪花,“羨之,我有我要守護的一切,你有你要捍衛的家族。
這是彼此的宿命。
在這樣宿命的安排下,一切行為都沒有對錯。

  “沒有對錯,就隻能從心而行。
因為你,我和燕綏險些喪命,所以燕綏還了你一刀。
你今日如果去向段夫人揭穿我們的身份。
而我,也一定用盡一切辦法來阻止你。

  “你如何阻止呢?
”唐羨之的笑容并不含譏諷,隻帶着淡淡的冷和倦,“你覺得現在還有什麼手段能攔住我嗎?

  文臻搓了搓凍得冰冷的指尖,“當然有。
比如,我手裡有一封你寫給問藥長老的信,内容是你和他密議如何以天星台實驗的理由騙取易勒石信任,趁機戕害易勒石身體,令他于不知不覺間中毒,神智昏聩,倒行逆施……你猜,段夫人會不會信?
你再猜猜,段夫人如果看見這封信,還會相信你對我們的揭穿嗎?

  唐羨之的眼光落在了她的手指上,聲音聽來卻是平靜的,“文臻,你覺得随便捏造一封信就能讓段夫人相信那是出于我手嗎?
還是你以為……”他忽然笑了笑,微帶譏诮,“當初我在一号院給你留下的信箋上的私印,可以拓印僞造印章來對付我嗎?

  “不不不。
”文臻搖頭,“你唐羨之何許人也?
就算待我不同,怎麼可能把涉及你們唐家安危的個人私印就那樣明顯地留給我?
你真正的标記……”她輕輕一笑,“不是在那玉佩裡麼?

  唐羨之不說話了。

  半晌,他道:“文臻,燕綏何德何能擁有你。

  文臻笑,“我又何德何能得人喜歡。

  “我不後悔擄走你。
”唐羨之笑了笑,“文臻,你這樣的女子,和你同行便罷了,如若不能,也絕不可留給對手。

  “所以,你改變了主意,想殺了我嗎?

  一陣死一般的寂靜。

  天地間唯聞風雪怒吼之聲。

  良久,一直垂着眼睛,卻捏緊了手指的文臻,聽見他輕輕道:“我很想。
但是我……舍不得。

  心上仿若被天降的雪團重重一擊。

  一霎間涼而微痛。

  她擡起眼,便見朱廊九曲,雪落重檐,天地在一片混沌中仿若要歸入寂滅,而那墨色人影,不知何時已經淡去。

  回廊裡隻留一片未曾覆雪的濕潤。

  闌幹上零落半片殷殷紅梅。

  ……

  文臻一直沒有動彈,指尖上一根金針,慢慢縮了回去。

  她出了一點汗,後背此刻很涼。

  方才,她其實并沒有把握對付唐羨之。

  那封信不會存在,那玉佩她也沒拿。

  當日她回天京,揣着一懷唐羨之死亡的疼痛,看見唐羨之留給她的玉佩和信箋,信箋上他的私印如此鮮明,像是要将這至關重要的東西送給她。

  她卻注意到那玉佩上的雕刻别有洞天,玉佩在一定角度下發出的光也與衆不同。

  所以才有了玉佩才是唐羨之信物的猜測。

  但哪怕猜到了這些,她也從沒想過去用。

  唐羨之為她付出那許多,他“死”後留下的贈禮,她永遠不會拿去對付他和他的的家族。

  哪怕因此要付出代價,要費更多的精力和時間去迂回曲折,她也有自己的堅持和原則。

  之所以這麼說,一來是為了解決今日的危機,玉佩不能用,詐一詐還是可以的。
二來,也是希望既然已經徹底對立,便不妨絕情狠心一些,讓唐羨之傷了心斷了情,對他也比較公平。

  看,她就是這麼冷酷,唐羨之死後留給她的禮物,她隻想着拿來對付他的家族。

  生死搏殺之前,切莫談情。

  身後有細微的響動,随即溫暖的大氅披上她的肩頭,“怎麼還站在這裡?
趕緊回去。

  一隻手已經同時伸了過來,将她冰冷的手直接拉進了自己懷裡焐着。

  文臻彎起眼睛,向後一靠,促狹地在他衣服裡面拉起他的裡衣衣襟,将手摸上他的腹肌,一邊道:“我摸摸,這裡有沒有八個暖爐。

  燕綏猝不及防,被凍得激靈靈一個寒顫,忽然吸一口氣。

  然後文臻就發現,自己的手,竟然被吸在他肌膚上,拿不出來了!

  她目瞪狗呆,沒想到世上還有這樣的手段,好吧,誠然現在手感很好,滑潤溫暖,彈性柔軟,但是這回廊也不是沒人來,這要給人看見……更關鍵的是,為什麼她的手還被他吸着慢慢向下移動?

  狗男人,一天不騷他會死嗎!

  文臻用力往外拔,感覺自己像拔個馬桶塞子似的,很擔心拔太用力,自己會“啵”的一聲彈飛到雪地裡。

  在這樣氣氛有點暧昧的調情時刻,想到這樣煞風景的比喻,文臻覺得自己真是個奇才。

  好在最近的燕綏比較體貼溫柔,沒真讓她滑至不可言說之地,也沒真讓她像個馬桶拔子一樣啵一下飛出去,他肚腹上的吸力忽然松了,文臻自然向後便倒,然後順理成章地被他攬進懷中。

  燕綏身上的熱力傳來,她窩在他懷裡懶洋洋地不想動彈,輕輕道:“聽到了什麼?
我們回去說吧。

  燕綏卻道:“你沒什麼想要告訴我的嗎?

  文臻睜開眼睛,看着他,燕綏的眸子清透有琉璃色,倒映這漫天皚皚的雪光。

  她原本不想提自己剛和唐羨之鬥智一回,靠唐羨之的心軟和顧忌獲勝,不是心虛,是怕他擔心,也因為心情怅然不想提。

  但世上又有什麼事,能真正瞞過燕綏呢?

  “唐羨之來過。

  五個字就夠了,燕綏能猜到唐羨之出現是要做什麼,沒做成自然也是她的阻止。

  “嗯,所以我送了他一個禮物。

  文臻挑起一邊眉毛。

  “方才,近門花園處一群丫鬟在打雪仗,”燕綏慢吞吞地道,“所以我也扔了個雪團給他。

  “然後?

  “他接了。

  唐羨之會随便接人扔來的雪團?

  “然後?

  “然後雪團碎了。

  “然後?

  “雪團裡有一根彎起的獸骨刺。

  “然後?

  一根獸骨刺哪怕上了氰化鉀,也傷不了唐羨之。

  “那不是普通獸骨刺,是長川十八部族中,擅長以花鳥魚蟲作為進攻手段的呔族最擅用的手段之一。
那獸骨,是一種能發出蠱惑音的小獸的骨刺,傳說裡,那獸哪怕骨頭在風中飛,也能發出你想要的聽見的聲音。

  所以,唐羨之是聽見了她扔雪球和他笑鬧的聲音,才會去接雪球的?

  燕綏還真是……坑。

  “那骨刺傷了他?

  “沒有。

  “嗯?

  “你一病也病傻了。
那雪團裡包裹着的十八部族獨有的獸骨刺,尋常人拿不到的。
以唐羨之的性子,看到這東西,十有八九就要懷疑我和十八部族已經有了首尾,甚至會懷疑十八部族近期的鬧事也有我在背後指使,那麼,當他想在長川做些什麼,遇上十八部族的人,行事和想法,就會受到影響。

  文臻頓時明白了。

  唐家不願意朝廷拿下長川,也想在長川這鍋亂粥裡分一杯羹,那麼,正在鬧事、和長川關系惡化的十八部族便是攻略對象。

  如果你打算和敵方可能的攻略對象拉關系,結果忽然發現對方可能和你的死對頭有首尾,你還敢不敢繼續?

  如果你不敢繼續,或者心存戒備,那麼态度上必定會有些端倪。

  十八部族的人聽聞性格桀骜,疑心病重,一旦談判中發現任何風吹草動,都有可能立即翻臉。

  燕綏那根骨刺不是要傷唐羨之,而是要在他心上種下一根懷疑的刺,繼而在唐家在整個長川的攻略上不斷擴大,蔓延,紅腫,化膿,實現破壞。

  換成平常人也許根本接收不到這一根骨刺暗藏的惡意,但是多思多慮的唐羨之一定會接收到,他的地位,身份,決定了他不得不遇事多想,哪怕并不十分相信,也不得不謹慎。

  燕綏自己多年與世家博弈鬥争,同樣一着舉措牽連無數人身家性命,最明白那種步步為營的無奈。

  不動聲色間便連坑唐羨之,給他後頭的部署埋雷。

  也隻有燕綏能做到了。

  文臻心緒複雜,以前在天京,真沒覺得燕綏做過什麼,也不大明白盛名從何而來,如今才明白,天京掣肘太多,燕綏在她面前又鋒芒隐藏,直到出了天京,來到敵方地盤,毫無顧忌的殿下,才可以放手施為,彈指成謀。

  她在那出神,燕綏也在沉思。

  總想起方才飛雪之中,他從段夫人處潛行而出,為了遮掩行迹特意去前頭轉一圈,正看見少女們打雪仗,而那墨衣人飄然而過。

  他便學文臻聲音,笑一聲,喊:“小心,接着!

  雪團飛出,本來唐羨之的衣袖已經無風自動,要隔空将雪團震碎,卻忽然一停,頭也不回手一抄,将那雪團接在掌心。

  他看見雪團瞬間崩碎。

  看見那一根銀色的刺從彎曲狀态轉為崩直,彈紅了唐羨之的掌心。

  看見他一指彈飛那骨刺,目光順着那刺飛去的軌迹微微揚起,像要穿透飛雪,看見時空盡頭的命運。

  然後那人飄然而去,明明一身墨色在雪中鮮明,卻眨眼不見。

  自始至終,唐羨之沒有回頭。

  燕綏的目光落在雪地上。

  唐羨之走過的雪地,最初毫無痕迹,然後一段淩亂,像是被風拂出了一個個淺淺的雪坑。

  飛鴻落雪痕三兩,難尋蹤迹又東西。

  ……

  ------題外話------

  這個月沒有31号,已經是九月最後一天了哦,等月底投票的親不要浪費票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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