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們這才反應過來,忙有人端了茶來,先遞給章芸身邊的大丫鬟喜言,再由喜言遞給章芸。
章芸一怔,若是平常,此刻裴元歌就該低聲認錯,将此事揭過。
但現在,她卻若無其事地将自己的話晾到了一遍,就像沒聽到一樣……她掌管裴府已經近十年,裴元歌的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每一件事她都能準确地預料她的反應,突然出現她預料不到的情況,不由得她不上心。
因為出神,接茶時便沒拿好,白瓷青花的茶盅砰的一聲落地,摔個粉碎。
清脆的聲響,在因為對峙而寂靜的房内,顯得格外清晰。
裴元歌眉頭一揚,立刻道:“連個茶杯都端不好,姨娘留你何用?
還不拖下去打二十闆子?
”
章芸的笑容僵住了,目露怒色。
她掌着管家之權,又是半個長輩,這個裴元歌居然越過她直接發落她的丫鬟,這是在打喜言嗎?
不!
這是在打她的臉!
眼中閃過一抹銳色,沉沉道:“四小姐好大的威風!
喜言是我四德院的丫鬟,還輪不到四小姐來管教!
”
“章姨娘這話說得對,四德院的丫鬟,的确輪不到我管,是我逾矩了。
”裴元歌頗帶歉意地道。
就在衆人以為她已經服軟的時候,裴元歌卻突然話鋒一轉,容色凜然,“那麼同理,我管教我靜姝齋的丫鬟,也輪不到章姨娘來置喙!
别說隻是掌嘴二十,就算我要杖斃她,也是我這院子的事情!
”
章芸這才知道中了裴元歌的套,一時無以為辯,好一會兒才勉強道:“四小姐張口管教,閉口杖斃,若傳揚出去,未免會讓人以為你狠毒刻薄。
我原本是一片好意,沒想到四小姐卻這樣頂撞,倒像是四小姐不是為了懲罰白芷,而是沖我來似的。
”
“姨娘進門來,也不問事情緣由,就先數落我不該管教自己院子裡的丫鬟,倒好像我這靜姝齋裡的動靜,整件事的是非經過,姨娘比誰都清楚似的!
”裴元歌半步不讓,針鋒相對地道,“姨娘執掌管家之權,我倒要問問姨娘,白芷身為丫鬟,竟然貪掉我應得的例菜,而将這樣的飯菜端來我用,如此欺主的奴才,難道我不該教訓教訓嗎?
”
白芷哭着道:“四小姐這樣冤枉了我,您憑什麼說我貪了您的例菜?
是您親眼看見了嗎?
”
“有句話你沒聽過嗎?
偷吃要記得擦嘴,你瞧瞧你自個衣裳上沾的菜屑,再對鏡子照照你嘴上的油光,我卻不知道,什麼時候咱們府上丫鬟的例菜反倒比小姐的還好!
”裴元歌厲聲道,“若不是貪了我的例菜,怎麼會端了這樣的飯菜給我?
難道你的意思是說,是大廚房的人故意慢待我,故意給我這樣的飯菜?
”
白芷這次不敢再辯,隻求救地看着章芸。
她們偷吃例菜的事情,章姨娘自然知道,也并未苛責。
但現在裴元歌提到大廚房……掌管大廚房的張婆子是章姨娘的心腹,她若再辯下去,牽扯到大廚房,那事情的性質就變成了章姨娘苛待嫡女。
章姨娘一向愛名聲,絕不會認這樣的罪名。
她終于害怕了起來,不住地磕頭道:“四小姐開恩!
”
這顯然就是認了。
裴元歌冷眼乜視章芸:“章姨娘,你是管家的,敢問偷食主子例菜,該如何懲治?
”
章芸很想掃掉裴元歌的威風體面,但她深知輕重,不想因小失大,隻能咬牙道:“杖責二十,罰半年月錢。
”
“剛才當着衆人的面,她就滿口我呀我呀的,這不敬之罪,又該如何處罰?
”
章芸強忍道:“杖十。
”
“唉,我本來想張嘴二十,以示懲戒也就算了,但章姨娘掌府,既然你這樣說,那我也隻能照辦了。
”裴元歌輕歎一聲,淡淡吩咐道,“沒聽到章姨娘的吩咐嗎?
還不把人拖下去,杖責三十,罰半年月錢,以儆效尤。
”
這次交鋒,裴元歌占得上風,罰了白芷,已經讓章芸極為不忿,這會兒聽她的意思,倒像是這責罰是她吩咐下去,裴元歌反是仁慈,原想輕辦,隻是拗不過她才不得已似的,更聽得她幾乎想要吐血,再也坐不下去,直接回到她的四德院。
一進院門,她的奶娘王嬷嬷便迎了上來,欣喜地道:“姨娘,舅老爺剛送信過來,說老爺已經奉旨回京,再過三四天就要到了。
”她說的舅老爺,就是章芸的親哥哥章顯。
照規矩,章芸隻是妾,章家與裴府不算親戚,但章芸管事時久,府中權重,衆人也就這樣叫開了。
章芸一驚:“月前不是才傳書說戰事緊張,怎麼突然就回來了?
”
“您不是天天盼着老爺回來嗎?
”王嬷嬷不解。
章芸焦躁地道:“我當然盼着老爺回來,可現在不是時候。
”手指了指靜姝齋的方向,道,“那邊剛退了婚事,那丫頭又病了,老爺回來,我要怎麼交代?
如果被老爺看出什麼端倪,我……”原本以為裴諸城一年半載都回不來,等他回來了這事兒也就塵埃落定,沒想到……而且,今天裴元歌異樣的表現,也讓她心中不安。
王嬷嬷醒悟,也愁了起來,忽然心中一動,附耳道:“依我看,四小姐這病病得正是時候,病得極好。
若是再重一些,那就更好了。
”見章芸凝神看來,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道亮色,緩緩道,“她若不病得重些,别人怎麼能知道您對她有多掏心掏肺呢?
隻要老爺覺得您對四小姐是個慈母,又怎麼會懷疑您呢?
”
“小姐,小姐……”
迷迷糊糊中,似乎聽到有誰在推她,急切地喊他,裴元歌費力地睜開眼,發現已是半夜,四周寂靜,水銀般的月光從窗口流入,伴着屋内搖曳的高燭,卻隻照着一室空寂,唯有空氣中彌漫着一股陌生的藥草清香,昭告着曾有人來過,隻是已經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