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夜翻牆,其實并沒有别人想象得那麼困難。
冷卓然并未對整個崇州城形成包圍,兵力不夠,而崇州又太大,所以一直是集中兵力進攻東南兩面城牆的,而白天無戰事的時候,距離東華大營最遠的北門卻會開放兩個時辰,供百姓出入。
畢竟,崇州戰局對峙已久,城中的糧食也不夠軍隊和百姓消耗的,軍隊有軍糧,可城中的米價卻已經上漲了四五成,若是不讓商人出入,隻怕糧價更難以接受。
因此,翻牆,也要看翻哪裡的城牆了。
東南兩面的城牆,白鼎為了防止東華軍偷襲,就算夜裡也是燈火通明,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戒備森嚴,要偷過去幾個大活人不被發現,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不過,北面就不一樣了,那裡正對着南楚京城,是崇州的糧道,也是最安全的方向。
那裡的守衛就松懈多了,畢竟崇州軍兵力也不是很足,對峙之局又要保證士卒的體力,就要有所取舍。
何況,冷卓然也不可能繞到北面來攻城。
借着城牆上守衛交班的空檔,穿着夜行衣的三人悄無聲息地翻過了城牆。
“就不能幹點什麼嗎?
”顧甯有點心癢癢的,若是能在城門上動點手腳……
“别想了,這城門光是開門就需要八個士卒使力,全部打開需要小半個時辰,沒有接應的軍隊,我們能打開城門也沒用。
”秦绾無奈道,“何況,南城門就不是這防禦了,走吧。
”
“是。
”顧甯也隻能遺憾地歎了口氣。
三人小心翼翼地避開了守軍,進入内城。
戰争時期,城内宵禁森嚴,除了偶爾經過的一隊巡邏士兵,安靜得像是一座死城。
慕容流雪熟門熟路地在前面帶路,一邊解釋道:“崇州城内有飛花谷的産業,雖然我已經叫人暫時把産業全部關閉,但做個落腳點還是沒問題的。
”
“南楚不知道?
”秦绾一挑眉,“我記得皇後似乎查抄了飛花谷。
”
“賬冊被那兩個丫頭帶出來了。
”慕容流雪勾了勾唇角。
秦绾立即心領神會,像這種維持門派開銷的産業,說重要是很重要,那是一個門派立足的根本,但那卻不是什麼機密,賬冊什麼的,自然也不會有副本存在,沒了賬冊,南楚朝廷根本查不清楚外面有多少飛花谷的産業。
尤其現在崇州戰局不利,百姓也有上京投親的,關了幾家店鋪更不會惹人懷疑。
“就是這裡。
”慕容流雪走進一家鋪子,摸索了幾下,拆下一塊門闆,三人迅速進入,最後的慕容流雪将門闆放回原位。
顧甯點燃了火折子,私下張望了一下,點起一盞油燈。
卻見櫃台上擺放着一匹匹的布匹綢緞,雖然用粗布蓋着,但也落了一些灰,不複鮮亮,看起來是一家布莊。
慕容流雪接過油燈,帶着他們穿過中門,後面就是住人的院落。
“這幾間房間都可以住,被褥應該有新的,就在壁櫥裡。
”慕容流雪說道。
“麻煩了。
”秦绾滿意地點點頭。
原本他是想劫持一戶人家暫時安置的,不過這個地方顯然更自在些。
“王妃打算怎麼辦?
”慕容流雪問道。
白鼎的将軍府戒備森嚴,在南楚選擇了刺殺東華将領的極端方式之後,對于自身的保護也加強了很多,尤其是白鼎身邊,也有好幾個南楚江湖知名的高手,想要從元帥府中把白鼎的如夫人給劫持出來可不是件好辦的事。
“明天先去看看情況。
”秦绾笑笑。
三人選了房間,稍稍收拾了一下就歇下了。
這一晚上,除了偶爾有巡邏軍路過時,驚起鄰居幾聲狗吠之外,一切都很平靜。
第二天一早,秦绾換了一身毫無特色的青布衣裙,用一塊布巾包了頭發,帶上荊藍特制的面具,钗環盡卸,脂粉不施,不美不醜的普通容色,再跨上一個籃子,怎麼看都是一個尋常百姓家的小婦人。
“怎麼樣?
”秦绾笑着問道。
“很不錯。
”慕容流雪眼睛一亮。
他驚豔的自然不是荊藍那出神入化的易容術,而是秦绾的聲音,活脫脫是南楚會陰一帶的口音,就連他這個南楚人也聽不出其中的差異。
秦绾笑眯眯地沒有解釋。
從小,墨臨淵找來的那個伺候她的小丫頭就是南楚會陰人,聽得多了,自然會說。
“王妃一個人去?
”顧甯道。
“打聽消息,自然是女子更方便些。
”秦绾一擺手,又叮囑道,“你們倆小心些,沒事不要出門。
”
“放心。
”顧甯鄭重地答應。
秦绾欣慰地點點頭。
要是顧甯還是當初那個毛毛躁躁的少年,她也不敢帶他來,不過官場和戰争果然是最磨練性子的地方,這次見到顧甯,果然比上回在江州的時候更成熟了,而慕容流雪更是不需要她擔心。
出了門,不遠處就是市集。
飛花谷這鋪子選的位置極好,在崇州最繁華的東市,這裡是百姓聚集地,少有貴人涉足,雖然熱鬧,卻不起眼。
雖說是戰時,鋪子關了不少,但早市還是人來人往,畢竟誰家也得買菜做飯過日子。
“來呀,新鮮的蔬菜,自家種的!
”
“剛摘的橘子,又大又甜!
”
“雞蛋,鴨蛋,都有!
”
耳邊傳來此起彼落的叫喊聲,百姓臉上倒也看不出對戰争的恐懼。
畢竟白鼎鎮守崇州多年,威望極高,隻怕誰也想不到崇州城會在白鼎手中陷落的可能性。
“小娘子,我家的菜可新鮮着呢,你看,還帶着露水!
”邊上一個大娘熱情地道。
秦绾微微一笑,從善如流地停下來,揀了一把青菜、韭菜,數了幾個銅闆給她。
“謝謝謝謝。
”大娘順手在她籃子裡多塞了一把蔥,又随口道,“小娘子面生得很,是剛搬到這邊的?
”
“我是從會陰來投親的,來了才知道親戚也上京去了。
”秦绾故作無奈地歎了口氣,指指街尾那家隻開了一扇小門的綢緞鋪。
“是王嬸的親戚呀。
”大娘的臉色頓時熱忱了很多,唠唠叨叨地說道,“南邊戰亂,不過崇州已經很安全了,當初大夥兒都勸她别走,這兵荒馬亂的路上也不安全,可王嬸說她京城的侄子非要接她走。
哎,王嬸還說過些日子可能會有親戚過來,讓大夥兒照顧一下呢。
”
“那真是謝謝您了,大娘。
”秦绾看看籃子裡多出的兩個雞蛋,不動聲色地多放下了兩枚銅闆。
飛花谷的人撤離之前,找的借口都大同小異,普通百姓自然不會尋根究底的。
秦绾一路向前逛着,因為“王嬸”的關系,攤販也沒了那種看外人的神色,尤其知道她是從會陰逃難過來的,更是多了幾分憐惜,讓她很容易就摸清了崇州的現狀,比如說,元帥府廚房的新鮮蔬菜就是東市那家最大的蔬菜行每天派人送的。
秦绾扮演的是一個逃難的寡婦,弱勢之人天生就讓人心生憐憫,加上“王嬸”在崇州經營多年,東市的店鋪多半臉熟,她沒花多大心思就成功混進了那家蔬菜行做了個幫工。
說好了明天就來上工,正好趕上去元帥府送蔬菜的日子,秦绾也很滿意。
然而,就在她要離開的時候,卻出了點意料之外的狀況。
“這是……裴先生?
裴先生怎麼有空來這兒?
”老闆熱情洋溢地招呼着。
秦绾心念一動,停住了腳步,用眼角的餘光瞟過去。
裴詠身為白鼎的軍師,自然是常在城中走動的,他舉止溫和沒架子,和百姓也處的好,尤其老闆日常往元帥府送菜,也說過幾次話。
“随便走走看看。
”裴詠笑笑,目光從秦绾身上掠過,沒有一絲停留。
一個看起來素服的小婦人,又毫無特色,以他的教養,自然不會多瞧。
秦绾摸了摸下巴,眼中閃過一抹寒光。
如果沒有了裴詠,白鼎……就像是斷了一條手臂吧?
隻是,想想,她又把這個誘人的念頭硬是壓了回去。
裴詠對白鼎,對崇州來說都很重要,可就是因為他太重要了,一旦他死了,整個崇州會立即進入戒嚴,對他們來說,也太危險了。
遺憾地歎了口氣,轉身走人。
“裴先生!
”就在這時,一個士兵大步從她身邊跑過,帶起的風中隐約還能聞到一股血腥味。
來了!
秦绾一挑眉。
楚帝聖旨一下,白鼎不得不動,何況,另外兩條戰線的戰局也逼得他不得不動了。
二十年前,南楚還有雙璧,而如今,大廈傾覆一半,冷卓然還是敵軍的主将,而南楚将才凋零,僅靠白鼎一人,實在獨木難支,而西秦和東華,雖然也有過内耗,但軍中的損失卻不嚴重。
外祖父……或許當年他有自己的考量,可在冷卓然這件事上,現在的南楚确實嘗到苦果了。
一邊想着,忽然間,她的腳步微微一頓。
有人跟着……是哪裡不對,讓人起了疑心嗎?
秦绾微微皺了皺眉,不動聲色地換了方向。
若是裴詠起了疑心,還是趁早解決,然後迅速撤離得好。
邁着不緊不慢的腳步,她攏了攏袖子裡的陰陽扇,帶着後面的尾巴走進了一條巷子。
這是條死胡同,所以雖然就在市集邊上,平時也沒什麼人進來。
眼看那身影消失在胡同裡,後面的人群中,兩個漢子對望了一眼,急匆匆地跑了過去。
然而,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巷子裡空空蕩蕩的,不見半個人影,隻有角落裡堆放着一堆廢棄的箱籠之物,那女子總不能在這點時間裡就自己躲了進去?
“過去看看。
”兩人商議了幾句,還是走了過去。
“别動。
”清冷的聲音從後傳來,随即,兩人都感覺到後腰被冰冷的硬物抵住了,而那完全不像是威脅的嗓音繼續響起,說出的話卻讓他們亡魂盡冒,“隻要動一動,或者說出一個我不想聽的字,就去死吧。
”
“是是是,姑奶奶您請問,小的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左邊的男子連連點頭。
“嗤——”一聲輕響,那人毫無聲息地倒了下去,好一會兒,才見血迹從屍體下方暈染開來。
“沒讓你動,也沒讓你說話。
”秦绾淡淡地道。
剩下的那人反應稍慢了些,剛剛被同伴搶先賣了好還覺得後悔,如今就隻剩下後怕了。
幸虧自己一向沒同伴活絡才撿回一條小命!
盡管屍體就倒在眼前,他也依舊保持着同一動作,連顫抖都不敢,唯恐一個不小心就步了同伴後塵了。
“你是做什麼的?
”秦绾問道,又補充了一句,“不要說廢話。
”
“小的是……帥府的下人,那個……”那人期期艾艾地答道。
秦绾的眼神又冷了幾分,打斷道:“跟着我做什麼?
”
“這個……就是……”那漢子一身的冷汗,越是着急,越是說不出話來。
“想死想活?
”秦绾喝道。
“想活!
”漢子急忙點頭,也顧不上這煞星聽了是什麼反應,立即竹筒倒豆子似的吐了個幹淨。
說是帥府的人,其實也就是有個表嬸是内院的管事,沾了點光,平時欺上瞞下地扯着帥府的大旗做點小惡,殺人放火強搶民女也是不敢的,今天不就是看見這個小寡婦氣質脫俗,很是耐看,這才想跟着口花花幾句,順便瞧瞧是哪家的麼,誰知道這是個要人命的黑寡婦啊!
當然,最後這句話是絕對沒膽子說出口的了。
秦绾隻覺得一陣無力。
用這種雷霆手段對付的居然隻是兩個起了點色心的混混,實在讓人哭笑不得。
不過,想起剛才這人說的,他的表嬸是内院管事……
“就在前面!
快追!
”就在這時,巷子外面傳來一陣呼喝,夾雜着東西翻到的聲響以及百姓的呼喝,迅速往這邊靠近。
秦绾臉色一變,暗罵了一句運氣太差,看看地上的屍體,一腳踢到角落的箱籠後面,順手将活口點了穴道,輕輕一抛,讓他趴到了邊上的圍牆上,若非擡頭,還真不容易被發現,至于地上的血迹,實在來不及收拾了。
好在這巷子少有人光顧,地面肮髒,一時間也難以看出地上那灘暗褐色的液體是血。
而秦绾自己也沒打算離開,隻是往箱籠後面一靠,靜靜地等待。
追人的人步履整齊而沉重,應該是崇州軍,而能勞動崇州的正規軍大庭廣衆之下追捕的人,就算不是自己人,也是很有合作的可能的。
有句話,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很快的,腳步聲就更近了,依稀可見一條人影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
秦绾皺了皺眉,不用看就知道,這人怕是受了很嚴重的傷,腳步虛浮而淩亂,最重要的是,濃重的血腥氣幾乎撲面而來。
“你跑不了的!
束手就擒吧!
”崇州軍自然知道這個巷子是沒有出路的,一邊追一邊喊道。
“做夢!
就是死,也要先拉你們墊背!
”被追的人怒道。
秦绾聞言,臉色一變,猛地出手,一把扣住那人的右手。
“你!
”那人一驚,怎麼也沒想到這巷子裡居然還會有埋伏,一咬舌尖,就想拼命。
“西門大俠,我是令師的故交。
”秦绾壓低了聲音,急促地說了一句,随即抓着他縱身翻過圍牆,順手拎走了之前的俘虜。
那人楞了一下,就沒有反抗。
“你跑不……”幾乎同時,一隊士兵沖進了巷子,随即愣住了。
人呢?
兩邊的圍牆雖然不是很高,但那人若還有翻牆的力氣,之前就能直接跳房頂逃跑了,他們這些普通士兵也拿江湖高手沒轍。
可現在,一個連走路都勉強的重傷者,就這麼憑空消失了?
“隊長,這裡有血迹!
”一個士兵喊道。
小隊長神色一凝,舉着刀小心翼翼地走過去。
“啊,有屍體!
”那士兵又是一聲驚呼。
衆人嘩啦一下圍上去,果然見到箱籠的垃圾中間躺着一具屍體,腹部的傷口還在往外滲血。
“熱的,剛死。
”發現的士兵從屍體脖子上收回手。
小隊長皺起了眉,隻覺得很荒謬。
就這麼一眨眼的時間裡,一個重傷者,居然還殺了個人,然後逃之夭夭?
有這能耐他怎麼不早點跑!
“這人……好像是帥府的幫閑啊……”一個士兵猶豫着插了一句。
“帥府的人?
”小隊長一下子就如臨大敵,難道……還有人接應他?
另一邊,秦绾抓着兩個人翻過牆,落入旁邊一戶人家的天井。
這個地方居住的都是底層的平民百姓,大清早的,别說男人在外面幹活,就是女人,隻要是家裡沒有嗷嗷待哺的孩子的,多半也在外面忙活,這屋子裡靜悄悄的,顯然是沒人在家。
“你是什麼人?
”那重傷者一把甩開秦绾的手,警惕地看着她。
“西門遠山?
西門大俠,你可真是貴人多忘事啊。
”秦绾順勢放開他,又将被點了穴的俘虜放在地上,笑眯眯地看過去。
“你認識我?
”西門遠山遲疑地打量着她。
很普通的一張臉,他可以确認,自己絕對沒有見過這樣一個婦人!
“古縣一别,不知道西門大俠那裡……是不是真的沒問題了?
”秦绾輕笑了一聲,目光在他下半身一轉。
“你你你……”西門遠山整張臉都綠了,指着她一臉的驚駭,“你是長樂……”
“閉嘴!
”秦绾一聲低喝。
西門遠山立即捂住了自己的嘴,但眼睛瞪得滾圓。
實在是……那件事讓他記憶深刻得想忘也忘不了!
做了一回牢,還要勞煩師父來領人也罷了,最無語的居然是哪位号稱高手榜第一的長樂郡主,居然一臉誠懇地告訴他,她專治各種不舉……
不舉你妹啊!
“你的臉,還有這身……”好一會兒,西門遠山才道。
“當然是假的。
”秦绾沒好氣道,“你以為我想你一樣蠢,頂着一張自己的臉,是生怕天劍門的麻煩不夠多?
”
“……”西門遠山無語。
他當然知道是易容,可郡主您把自己扮作寡婦的模樣,那位王爺知道麼?
會哭的吧!
絕對會的!
秦绾靠近了圍牆,聽着另一邊的動靜,回頭道:“你幹了什麼?
”
“也沒什麼。
”西門遠山回過神,有些讪讪地道,“就是……就是去試試能不能刺殺白鼎。
”
“你不要命了?
”秦绾哭笑不得。
堂堂元帥,又是在自己經營多年的大本營裡,若是這麼容易被人刺殺,早就不知道死過多少次了。
“他刺殺了我們東華這麼多将領,就不許我們也派遣刺客?
”西門遠山不服道。
“那刺到了沒?
”秦绾一臉的憐憫。
“……”西門遠山無語。
“行了,換衣服!
”秦绾随手從人家天井裡晾曬的衣服上扯了幾件扔過去,又指指地上的人,“給他也換一身。
”
西門遠山眼前一陣發黑,情知是失血過多,但他也知道現在是生死攸關,趕緊一咬舌尖,用疼痛讓自己保持清醒,迅速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