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燕這次花了那麼大的精力的戰事,恐怕是要不了了之了。
”城牆上,李暄有些感歎道。
跟着他的是聶禹辰和冷卓然,還有個誠惶誠恐的蔣奇。
李暄第一天議事的時候就坦言了趙文正的罪過,一樁樁的證據都擺在眼前,别說素來不太看得上趙文正的聶禹辰了,就連心腹的蔣奇也不敢說什麼,隻能在心裡暗暗叫苦。
靠山倒了,以後真不知道會怎麼樣,想必戰後,攝政王就會派來新的江州刺史,若是政見不合,那自己這個江陽郡守豈不正是新刺史的眼中釘了?
“北燕二十萬大軍倒有一半患了怪病,上吐下瀉,群醫束手,連站都站不起來了,這要怎麼打?
”冷卓然抱着雙臂一聲嗤笑,“那丫頭還真做得出來。
”
“想到不出奇,做得到才稀奇。
”李暄輕聲說了一句。
原本他讓秦绾來,是覺得秦绾就算是個女子,也有能力壓制江州的這些驕兵悍将,穩住局面,以免他們一盤散沙,各自為政。
不過,顯然秦绾不滿足于穩定局面。
這個女子雖然不走正道,用謀無不弄險,但最可怕的就是,她身邊就是有能把這些看起來不可能的任務給完成的人!
到現在他都不明白唐少陵究竟是怎麼下的藥,他自己不說,秦绾也不問,别人自然沒辦法讓唐公子開口的。
“紫曦有一種,能讓人心甘情願為她效命的氣質。
”冷卓然道。
“嗯。
”李暄贊同地點點頭。
“那麼,攝政王打算怎麼辦?
”冷卓然問道。
北燕的大軍倒了一半,不管手段是否入流,事實上就是,江州之危已經解了一大半,剩下的,隻要把北燕人趕出嘉平關以北就可以了。
然而,北燕大軍入侵,東華這邊也是勞師動衆,耗費錢糧無數,要是就這麼算了,也隻能說是兩敗俱傷。
冷卓然覺得,李暄肯定是不會滿足于此的。
“先把這十萬人吃下來,冷将軍覺得如何?
”李暄挑眉道。
“胃口不小,不過我喜歡。
”冷卓然笑道。
“怕是這幾日,兀牙就會退兵了。
”李暄道。
“就算他不退,不用幾天,宇文忠那邊的讓他撤兵的命令也該到了,現在的狀況,擺明了是不會讓他有機會攻下江陽城的了。
”冷卓然不在意道。
“那麼,我們就去商量一下怎麼吃下這支軍隊吧。
”李暄輕笑起來。
“是。
”
聶禹辰将城牆上的防衛交給徐鶴和雷猛,跟着一起去了,幾人都沒招呼蔣奇一聲,于是郡守大人很郁悶,要不要去呢?
去吧,攝政王分明就不待見他,要是不去……不是更有理由辦他?
糾結了好一會兒,他還是磨磨蹭蹭往議事廳去了。
參加會議的人不多,冷卓然、聶禹辰、莫長風、蔣奇,以及秦绾帶了沈醉疏和顧甯來旁聽,外加一塊名叫唐少陵的甩不掉的牛皮糖。
衆人圍繞着一張長桌落座後,都斜眼去看上首。
攝政王夫婦自然是并肩而坐的,顧甯現在的身份是王妃的侍衛,依舊是站在王妃身後的,可唐公子你自個兒搬個椅子放到王妃身邊去坐是幾個意思?
“那就開始吧。
”李暄淡淡地開口,仿佛是默認了唐少陵的存在。
冷卓然很淡定地在桌上攤開了地圖。
衆人也隻好一起默認了,沒見攝政王本人都沒有意見嗎?
繪制得巨大的地圖上,已經用朱筆描出三條紅線。
“這是兀牙最有可能選擇的退兵路線,幾率差不多,要看他拔營的動作才會知道他最終選擇哪一條。
”冷卓然說道。
“江州的地形,很不利。
”聶禹辰皺着眉道,“江州有山丘,但不夠高,江州也有樹林,但不夠密,雖然限制了北燕的騎兵能力,但也沒什麼适合埋伏的地點。
”
“适合埋伏的地點,永遠是最不合适的。
”冷卓然卻搖頭道。
聽着他這句矛盾的話,聶禹辰不禁怔了怔。
“冷将軍說的是。
”莫長風微笑道,“除非領兵的将領是個蠢貨,要不然,越是适合埋伏的地方,敵軍的警惕心就會越高,算起來,未必能占到多少便宜。
”
“嗯,隻要是敵人想不到的地方,都是适合的埋伏地點。
”冷卓然贊賞地點點頭。
既然要來江州,他當然事先了解過江州軍中衆将,對這位聶禹辰手下的第一軍師很看好。
隻可惜文弱了些,無法親上戰場,隻能屈居幕後了。
“你怎麼看?
”李暄微微偏了偏頭。
“我看,不管走哪條路,都要經過滄河。
”秦绾答道。
“你認為滄河可以設伏?
”李暄也驚詫地看着她。
好吧,冷卓然說,讓人想不到的地方,就是最合适的。
滄河的确是個讓人想不到的地方,因為誰也不會覺得滄河邊能遇到埋伏。
實在是……滄河兩岸地勢平坦,連高過膝蓋的草叢蘆葦都沒有,大軍要埋伏在哪裡?
難道她以為人人都是沈醉疏,能大冬天的藏身于冰層之下嗎?
“為什麼不可以?
”秦绾的表情比他更驚異。
在李暄忙着的時候,她也沒閑着過,沈家莊裡的幾個人也對着地圖日日研究,還是蘇青崖的一句話,讓她有了一個構思,随後,沈醉疏讓她最後完善了計劃。
“看來,你已經有了腹案了,說出來聽聽。
”冷卓然輕笑道。
“埋伏,不一定要用人啊。
”秦绾卻笑了。
“别賣關子。
”李暄道。
“在這之前,我先确認一件事。
”秦绾換了一副嚴肅地口吻道,“我聽日說,北燕大隊人馬渡過冰封的河面時,先鋒部隊會先帶着幹草在冰面上鋪出一條大路來,是不是如此?
”
“王妃說得不錯,确實如此。
”聶禹辰點頭道,“北燕多騎兵,馬蹄走在冰面上也會打滑,若是瘸了腿,戰馬就廢了。
隻是鋪一層幹草,不但能保護戰馬,也能大大提高行軍的速度。
”
“如果渡河到一半的時候,冰層裂了呢?
”秦绾問道。
“這……”聶禹辰無語了。
那還用說?
冰層一裂,大軍自然會掉進河水裡去,絕對九死一生,可這個季節的冰層足有一尺多厚,哪有這麼容易裂?
就算事先做手腳,可謹慎的北燕軍渡河之前也肯定會檢查過的,能讓大片冰層裂開的手腳不可能瞞得過去。
“我能讓冰層裂開。
”秦绾卻道,“在這個前提下,衆位将軍能否制定出全殲北燕十萬大軍的計策?
”
“這……”衆人面面相觑了一陣,還是李暄凝重地道,“你打算怎麼弄裂冰層?
”
“既然不能鑿穿,那就放火燒吧。
”秦绾輕描淡寫地說道。
“放火燒?
”冷卓然錯愕道,“用什麼燒?
”
火确實能融化冰層,可要融化這種厚度的冰層,那得是多大的火才行?
“滄河的地勢,上遊比下遊高出不少啊。
”秦绾微笑。
“确實。
”身為江州人,聶禹辰最清楚這一點,也是因為如此,滄河水流湍急,每年春夏交接的時候,冰雪融化,水患也是江州刺史年年都要頭疼的問題。
而二十年前江州的那場大旱,更是數百年來唯一的一次,連滄河水都快幹涸了。
“那麼,就很簡單了。
”秦绾道。
·
連江陽城都得到的消息,兀牙更沒有不知道的道理,沉默許久才道:“退兵吧,不必等太子殿下的命令了。
”
身邊的副将都默默點頭。
十萬對十五萬,他們還是攻城的那一方,根本就不可能有勝算,現在立刻撤軍,還能讓江陽措手不及,來不及派兵來追殺。
這次耗費了大量國力發動的南征半途而廢,誰心裡都郁悶,更加恨上了兩個人。
一個是殿下身邊那玩弄詭計的謀士,出的什麼馊主意,現在倒好,陳巍被救回去隻是小事,重點是譚永皓死了,譚家和溫家勢必要勢成水火,京城世家之間的内亂已經近在眼前。
另一個,顯然就是在嘉平關下毒,又“路過”順手宰了譚永皓的唐少陵!
可以說,如果沒有這個人,今天的北燕絕不會被逼到這個地步,若是有一天兵臨西秦,不滅了鳴劍山莊簡直難消心頭之恨!
當然,現在隻要能守住嘉平關,作為跳闆,這次南征就不算完全失敗,隻是明明大好的形勢,被迫轉攻為守,未免有些憋屈了。
不過,兀牙雖然看似粗豪,卻是個很謹慎的将領,就算心裡再惱火,一邊還是吩咐了下去,盡快拔營。
“将軍,從哪條路撤退?
”副将追在他身後問道。
“就走來時那條。
”兀牙毫不猶豫道。
雖然哪條路其實都差不多,可已經走過一遍的路,地形更為熟悉不說,如果有埋伏,也容易看得出來。
“營中是否需要做一些掩飾,迷惑一下江陽城?
”溫譽提議道。
“可以,不過本将軍看來,效果不大。
”兀牙一聲嗤笑,“東華的那個女人太狡詐,而且高手多,随便派個人過來看看就露餡了。
”
“聊勝于無吧。
”溫譽無可奈何地道。
女人,一個女人……他們居然輸在一個女人手裡,也真是夠諷刺的!
就連唐少陵,就看那天他飛上城牆去撲那個女人,說他不是為了秦紫曦才插手這場戰事的,誰信?
這是去挑戰反被美人勾了魂去麼。
不過,東華的攝政王是不是太大度了?
自己的王妃在外面抛頭露面,和一群男人混在一起也罷了,這可是衆目睽睽之下就抱上了啊!
簡直不知所謂!
很快的,北燕十萬軍隊就連夜趁着夜色拔營了,大營卻沒有拆掉,甚至依舊燈火通明,還紮了不少稻草人,遠遠看過去,除了沒有巡夜的移動火把之外,一切如常。
其實兀牙也沒指望就這個空營能瞞過去,不過大晚上的,又沒有戰事,堂堂攝政王夫婦和幾個高級将領總不會還親自在城牆上守夜吧?
隻要瞞到天亮,就算是功德圓滿了。
畢竟,黑夜裡的追擊戰,被追的一方總是吃虧的。
為了以防萬一,他還讓副将領了兩萬兵力斷後,等大軍先走兩個時辰,确實沒有發現東華的追兵才加緊趕上來。
然而,讓兀牙意外的是,江陽城方面确實真的沒什麼反應,就好像是被那個空營給迷惑了一樣。
達到了目的,兀牙反而有點不安起來。
多年的戰場生涯讓他練就了一種毫無道理的直覺,太過順利,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那麼,是想在半途攔截嗎?
可半路埋伏,那就得繞個圈子趕到自己前面去,那還得事先知道他們走哪條路才行,所以事先出發是肯定不可能的,隻要他們速度夠快,完全可以在東華之前,渡過滄河。
滄河北岸,靠近嘉平關,如今是北燕的勢力範圍。
一連兩天的急行軍都沒有出現什麼意外,兀牙疑惑中,卻也放下了幾分擔憂。
能夠看見滄河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冬天的太陽落得早,頂多再半個時辰,就該天黑了。
“将軍,是不是休息一晚,明天一早再渡河?
”溫譽擔憂地問道。
這個時候,隻怕前鋒還沒鋪好路,天色就已經黑透了,大半夜的渡河還是有點危險的。
“不,過了河,再找個地方紮營。
”兀牙堅持道。
“可是士兵都很累了。
”溫譽微微提高了聲音。
兩天一夜加起來休息不足四個時辰,他們武将騎馬都覺得有點吃不消了,何況這十萬大軍可不都是騎兵,還有大半的步兵是用兩條腿趕路的!
“再辛苦一下。
”兀牙沉默了一下才道,“過了河,找個地方紮營,好好休息一天再繼續趕路。
”
“将軍還是覺得東華那邊會有陰謀?
”溫譽皺眉道。
“太平靜了。
”兀牙點點頭,一聲冷哼道,“過了滄河,到處都是我北燕的兵馬,那才能真正放心。
”
溫譽雖然覺得他太過小心謹慎了,畢竟他們這般急行軍,江陽城的軍馬絕不可能繞到他們前面來埋伏,除非有人直接猜到他們的行軍路線——這可能嗎?
攝政王妃再聰明,可畢竟還是個人吧!
然而,他也沒說什麼,小心無大錯,橫豎也就是渡河的事了。
不過,士兵卻是非常疲憊了,若非兀牙一向治軍嚴禁,隊伍絕不可能還如此井然有序。
很快的,兀牙的副将親自帶着前鋒營一萬人搬來幹草,開始在冰凍的河面上鋪路。
滄河并不是條小河,之前譚永皓被扔下去的地方剛好是河道拐彎的地方,水流湍急,但河面卻是最窄的一段,而兀牙選擇的這裡河流比較平靜,冰層雖然寬達百米以上,但冰層更厚實可靠。
幹草也是現成的,騎兵也得攜帶戰馬的口糧,用完之後再收回去也罷了,反正馬兒也不會嫌棄自己的糧食被人踩過幾腳。
時間慢慢過去,最後一抹陽光隐沒在地平線下,天地之間一片昏暗。
兀牙下令全軍點燃火把,又讓一支軍隊在外圍警戒。
他很清楚,若是真有事,也就是今晚了,等大軍渡過了滄河,東華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隻是,原本他們才是勝利者,如今倒像是慌忙逃竄一樣,不過數日功夫,當真是風水輪流轉,讓人極為不爽快。
“将軍,吃點東西吧。
”溫譽拿着幹糧過來,遞給他一份。
現在,沒有任務的士兵都原地坐下,默默地吃着幹糧抓緊時間休息。
這種時刻,兀牙自然不會犯衆怒,就和士兵一樣,接過幹糧慢慢地啃着。
原本味道就不怎麼樣的面餅和肉幹,又是大冬天的,凍得幾乎和石頭一樣冷硬難以下咽,不過,吃下去至少能補充流失的體力。
直到一個時辰後,副将來報告,道路鋪設完畢,并未發現不妥。
兀牙松了口氣,放下還沒吃完就沒胃口的面餅,起身伸了個懶腰,臉上也終于露出一個輕松的笑容:“看起來這回是本将軍多慮了。
”
“可是,在下卻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溫譽苦笑了一聲,微一猶豫,又接道,“就像是……那天押糧的時候,譚永皓被突如其來的攝政王妃丢進冰窟之前的那種感覺,有危險,但不知道危險來自哪裡。
”
“頂多一個時辰,大軍就能渡河完畢了。
”兀牙想了想,也沒斥責他胡說八道動搖軍心什麼的,斷然說道,“小心無大錯,抓緊時間,立即渡河!
”
“是。
”溫譽點點頭,又遙望着不遠處的對岸。
先行過河的一萬前鋒已經繼續前進,準備尋找合适的地點,先行紮營了,等大軍渡河後就能休息。
沒有追擊,沒有意外,大軍踩着幹草走過厚厚的冰面,十萬大軍通過也不過是一個時辰的事。
兀牙和溫譽自然是走在中間的,等他們的中軍渡河時,整個軍隊已經拉開了幾裡的距離。
“将軍,你聞到什麼氣味了嗎?
”溫譽忽然皺了皺鼻子。
“嗯?
”兀牙一怔,擡起了頭盔。
北方的寒冷,加上冬日的寒風呼嘯,将領們自然會把頭盔上的面罩都戴上擋風,嗅覺肯定就沒這麼靈敏了,而溫譽雖然帶兵,可畢竟是個大家公子,這回也沒有穿上铠甲。
風中傳來一股氣味,有些難聞,似乎是從上遊處吹下來的。
“好臭啊!
”
“是啊,什麼味道?
”士兵的議論聲也紛紛變大起來。
“你說的有危險,難道是這個?
”兀牙的眉頭皺得幾乎能夾死一隻蒼蠅,“難道說,東華人居然下毒?
”
“這不可能。
”溫譽立即反對道,“下遊就有不少村莊,都是東華的百姓,那位攝政王妃就算再心狠手辣,也斷然不敢這般大範圍無差别地下毒,攝政王也不能允許。
”
“那是什麼氣味?
”兀牙啐了一口,煩躁道,“那些謀士真是讨厭,隻會鬼鬼祟祟在背地裡算計人,能出來堂堂正正地打一場嗎?
”
“将軍,我帶一支兵馬去上遊看看吧?
”溫譽道。
雖然隻是氣味,但不去看個究竟,總覺得心裡不踏實。
“也好。
”兀牙點頭表示同意了。
“河面上是不是有些不對勁?
”忽然間,有人喊了一句。
兀牙轉頭看過去,可如今天色已經黑透了,天氣不佳,連月亮都沒有,遠處的冰面就是黑乎乎的一片,什麼都看不見——不對!
他忽然反應過來,就是什麼都看不見,才不正常!
這麼大片的冰層,怎麼可能一點兒反光都不見?
“啊!
”就在這時,隊伍前面一陣混亂。
“怎麼回事!
”兀牙心裡一跳,撥開前面的士卒,縱馬飛奔過去。
隻見冰面上的一堆幹草燒了起來,火勢還在迅速擴大。
“誰這麼大意?
”兀牙怒吼道。
“将軍,并沒有人将火把掉落,那草是自己燒起來的!
”周圍的士卒一邊滅火,一邊七嘴八舌地說道。
“自己燒起來的?
你當本将軍是傻子?
”兀牙幾乎被氣笑了。
“真的是自己燒起來的呀。
”士卒也很委屈。
兀牙還沒說什麼,前後的隊伍中又響起了驚叫聲。
“又怎麼了!
”還沒滅完這頭的火,兀牙憤怒地一轉頭,卻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