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大殿外曬太陽打瞌睡的兩個老尼姑被拍門聲驚醒,智平匆忙起身,将門開了一條縫:“誰呀?
”
但見青衣少年彬彬有禮:“敢問老師太,這裡是否清涼寺?
”
智平被打攪了好夢,本來想說你看着像個讀書人,難道不識字?
可看到少年沉靜如玉的臉和從容優雅的舉止,這話自然就說不出來,規規矩矩地行禮問好:“我佛慈悲,這裡正是清涼寺,敢問施主從哪裡來?
”
少年又回了個禮:“小生從諸先生那裡來。
聽說這後殿有塊古碑,寫得甚好。
不知師太可否行個方便?
”
智平聽說是諸老先生那裡來的,又是來看碑文,而非是泡甚溫泉的,頓時肅然起敬:“老尼有眼不識泰山,失禮了,按理施主是從諸老先生那裡來的,無論如何也要讓您進去觀摩這古碑,怎奈今日不巧……”
少年很是詫異:“如何?
我看這廟門緊閉,莫非是有事不開門?
”
智平道:“有位女施主在裡頭誦經念佛,不想要人擾了清淨。
要煩勞施主稍候或是改日再來。
”雖然感歎,雖然尊重,卻是半點放他們進去的意思都沒有。
“什麼人這樣霸道?
”小厮不平,掏出錢袋,“佛門八面開,誰人進不得?
!
這廟又不是她家修的,她念她的佛誦她的經,我們少爺自去看我們的古碑,兩不相幹,若要香油錢,我們也不是施舍不起。
”
少年忙止住了小厮的無禮,“長壽休得無禮!
”随即對着智平一揖:“小厮無禮,師太休要怪罪。
”
“不怪,不怪。
”智平道,“出家人清苦,是靠各位施主施舍,但就算是做生意,也有先來後到,信守承諾之義。
實是早就答應過的,不敢私放人進去。
這位女施主今日來得早,大概再待上一個時辰就會走了,施主若是願意等候,便可往後山一行。
後山風光優美,施主遊玩下來,興許老尼也能掃地待客了。
”
少年聞言,擡眼看向清涼寺後的那座小山,但見山上白的梨花,粉紅的桃花,一簇簇一團團的,看着實是清新可愛。
又看到一條河從清涼寺旁流淌過去,蜿蜿蜒蜒繞進了那山中,不由欣然一笑,“有山有水有花想來風景不會太差,既如此,我便去遊遊又有何妨?
長壽,走,咱們順着河道走下去。
”智平宣了聲佛号,目送少年走遠,緊緊關上大門。
這個時候,林家把守後面偏殿的婆子們正坐在後院門口磕着瓜子,喝着茶,說着長短,不時往四周的牆頭上掃一眼,也是昏昏欲睡。
偏殿裡,荔枝和桂圓二人百無聊賴地坐在溫泉池子邊上,将腳泡在水裡,撩動着水花,陽光透過房頂上的明瓦照耀下來,又從池中晃動的水波上折射回去,把整個偏殿照得光亮閃閃。
二人卻都無心享受這美好一刻,偶爾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擔憂和害怕,還有無可奈何。
桂圓的目光落在身邊白藤椅上疊放着的那套櫻紅繡梨花綢緞春衣上,拼命舔着嘴唇:“荔枝,我好害怕,姑娘不會怎樣吧?
”話音未落,她自己又“呸呸”兩聲,“姑娘才不會怎樣呢。
”又打了哭腔怪荔枝,“都是怪你,你為什麼要答應姑娘?
要是。
。
。
要是。
。
。
我看你怎麼辦?
”
荔枝沒有說話,隻是垂下眼簾盯着池水。
桂圓見她不答話,十分生氣,猛地推了她一把,“都是你!
若是太太知道了,我就說是你先答應姑娘的。
”
荔枝被她弄得心煩,皺起眉頭發怒道,“你若不肯,當時就該同姑娘說你不肯,死死攔住姑娘,以盡忠仆之義才是,當時不說,這會兒背裡害怕抱怨,總想推到别人身上去,有意思麼?
我若是主犯,你就是個同犯!
我若挨了二十闆子,你也要挨十五闆子!
我還非得打着你不可了!
”
可是姑娘根本不聽她的啊,姑娘明明就是早就打主意要跟着苗丫偷偷溜去清涼山裡玩兒的,要不怎會連換的衣服都準備好了?
荔枝都答應了,她敢不答應嗎?
苗丫越來越得寵,她要不答應就要被擠走了。
桂圓越想越委屈,眼圈一紅,嘴一張就要哭,“都是苗丫那個死丫頭把姑娘帶壞了!
”
荔枝低聲呵斥道,“閉嘴,你想把外頭的婆子招進來?
”
桂圓果然閉了嘴,隻是那淚珠兒一顆一顆不停往下掉,落在冒着熱氣的池子裡,蕩起一片漣漪。
林謹容自然不知道這些,她快活地蹲在清涼河最寂靜,最狹窄的河道中的石頭上,與苗丫一同拿着長長的柳枝往河水裡使勁抽打,水渾濁一片,驚慌失措的小魚兒紛紛不要命的往下逃竄,下遊鐵二牛将褲腳挽得高高的,手忙腳亂地來回檢查他布下的網,不讓狡猾的錢兒溜過那明顯網眼大小不均的網。
苗丫挽了褲腳站在水中,一邊抽打柳枝,一邊指揮她哥:“快點啦!
那裡有條魚要跑了!
笨死了!
真不知道你怎麼織的網,大得可以鑽過蛙去,你真的是來捕魚的?
那裡又有一條!
嗳,你真是不如爹爹诶!
白白長了一又牛眼睛!
”
鐵二牛忙得不亦樂乎,還不忘回頭狠狠痛罵苗丫:“閉嘴,爹會陪着你胡鬧?
再叫就自己來!
”又偷偷看了林謹容一眼。
四姑娘真好看,就是穿着粗布衣衫也比苗丫好看得多……
林謹容快活地抽打着柳枝,不時看鬥嘴的兄妹二人一眼,一張臉因為興奮和歡喜顯得燦若桃花,眼睛黑得發亮,嘴更是從來就沒有合攏過。
不是沒有遺憾--她有膽子翻牆,卻不敢如同苗丫一樣脫了鞋子,卷起褲腳走入水中,雖然她希望能夠如此,但她知道她不能,鐵二牛是苗丫的哥哥,卻是她家的男仆。
她不能,但就是這樣,她已經心滿意足,快活到了極點,這樣的快活,甚至于從來沒有在她的夢裡出現過,可是此刻卻活生生地展現在她的面前,叫她怎能不快活?
那點遺憾相比較而言,簡直可以忽略不計了。
有梨花和桃花瓣順着河水流下來,在被攪得渾濁的河水中浮浮沉沉,林謹容開心地伸手去撈:“被擋住道了吧?
不過我難得有機會出來一次,你們就讓我一回。
”
苗丫看見她和花瓣說話,朝鐵二牛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四姑娘又開始奇怪了。
這叫風雅!
你懂不懂!
你個俗人!
野丫頭!
在諸老先生的私塾裡念過兩年書的鐵二牛無聲地狠狠蔑視了苗丫一回,再擡頭,就看到不遠處的一棵桃花樹下,站着兩個人,正傻傻地往這邊張望。
特别是當先那個穿青色袍子的少年,死死盯着林謹容,連眼睛都不眨。
鐵二牛不幹了。
什麼地方來的野男人,懂不懂規矩?
盯着人家姑娘看,簡直就是斯文敗類!
他陰沉着臉喊了一聲:“什麼人在那裡?
鬼鬼祟祟的?
”
苗丫迅速看了一眼,趕緊将褲腳放下,擡眼看過去,然後驚奇了:“這種地方怎會有這樣的人?
是從畫裡走出來的吧?
”
林謹容的心口猛地一跳,下意識地看過去。
滿樹桃花下,陸緘靜靜地站在那裡,皺着眉頭死死盯着她。
苗丫說這個地方清淨極少有人來,他怎會出現在這裡?
真是陰魂不散。
林謹容手裡的柳枝落入河中,夾雜着桃花瓣和梨花瓣順流而去,又被漁網給擋住,被河水沖刷得浮浮沉沉。
那邊鐵二牛已經上了岸,陰沉着臉提着柴刀朝那兩個人走了過去,兇神惡煞的道:“幹嘛盯着人家姑娘看啊?
懂不懂規矩?
再看把你們的眼睛挖出來!
”
“你可别亂來啊!
”陸緘身後的小厮忙道,“我們是諸先生家的客人,來遊山玩水的!
”然後又指定了林謹容,“還有,我們是這位姑娘家的親戚!
”
鐵二牛狐疑地回頭看着林謹容,見林謹容垂着眼蹲在石頭上一動不動,并沒有反駁這句話,立刻就蔫了。
但還不肯讓開,就在那裡站着,瞪大一雙被苗丫形容為牛眼睛的眼睛死死盯着陸緘主仆。
“四妹妹,你怎會在這裡?
荔枝她們呢?
三舅母可知道你在這裡?
”陸緘緩緩走了出去,在離林謹容不遠的河邊站定了,看着林謹容身上那套不合身的粗布衣裳又皺起了眉頭。
林謹容死死盯着腳下那塊石頭上的青苔,一言不發。
既然被陸緘看到,無論她說什麼,都遮掩不住,因為現在的情形就已經暴露了一切。
現在最實際的做法就是求陸緘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
但求誰都可以,這世上她最不願求的人就是他!
她的沉默明顯讓陸緘很不耐煩,還很生氣,提高了聲音道,“你總不至于不承認你是林謹容吧?
你怎會在這裡?
荔枝她們呢?
為何沒有陪着你?
這兩個人是什麼人?
”
嗯,他這樣的男子,當然看不慣這樣不守規矩的女子,林謹容一瞬間下定了決心,擡頭看着陸緘道,“沒錯,是我,二表哥要如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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