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很多天的雨終于停了。
長安城徜徉在一片黃湯湯的淤泥和腥臭之中。
所有人都不敢掉以輕心,因為誰也不知道,是否還會繼續下雨。
杜清檀和采藍互相扶持着,艱難在淤泥中跋涉着,朝向永興坊進發。
宣陽坊昨天夜裡死了人,地勢低窪的地方,有年老的人和小孩子在夢中被淹死,也有青壯年被倒塌的房屋壓死。
她們從清早一直走到午後,好不容易才走到安平郡王府。
她們身上糊滿了泥漿,就連頭發絲兒上都糊着泥漿,全身腥臭難聞,狼狽不堪。
才經曆過生死威脅的人,往往顧不上體面。
杜清檀站在安平郡王府外,掏出一塊帶着體溫的碎金,和門子說道:“我叫杜五娘,是府上才請的食醫,我要請見八娘。
”
門子和她不熟悉,見着這麼兩個泥人兒,好笑又為難:“您這樣怎麼見貴人啊?
”
采藍又累又餓,還很擔心杜清檀會支撐不住生病暈倒,當即就火了:“怎麼不能見貴人?
長安城變成這副鬼樣子,還要草民怎麼樣?
梳頭沐浴熏香換新衣嗎?
去你娘!
”
門子被吓了一跳,然後道:“你這小婢女,怎麼能罵人呢?
”
杜清檀沉靜地道:“我們昨夜才剛死裡逃生,她被吓壞了,莫計較。
但你必須幫我通傳,否則定會後悔。
”
門子見她氣勢威嚴,出手就是碎金,果然不敢耽擱,便道:“要不,您往屋裡坐,喝杯熱水?
”
郡王府的門房布置得整齊幹淨,和外面比起來差不多是兩個世界。
杜清檀看着潔淨的青磚地,搖頭:“謝你好意,不必了。
”
若非必要,她并不想給别人添麻煩。
門子搖搖頭,折身往裡走,忽見大門打開,紫袍玉冠的溫潤男子被人簇擁着走了出來。
是當初在薛家門口遇到的那位年輕的郡王。
杜清檀隻看了一眼,便垂了頭。
他身邊的一個男子卻是皺了眉頭:“哪裡來的兩個泥人?
有礙觀感!
還不速速趕走?
”
門子趕緊上前禀報:“回六郎的話,這是府裡才請的食醫杜五娘,家裡遭了水災,來見八娘的。
”
杜清檀捋了一下,知道這男子是武八娘和武鵬舉的長兄,安平郡王的嫡長子,便低頭行禮。
武六郎顯然聽說過她,皺着眉頭看了她一回,冷聲道:“往旮旯裡去,别在這裡冒犯了貴客。
”
杜清檀面無表情地交握着雙手,硬邦邦地戳在那兒。
“五娘!
”采藍使勁把她拖開:“這可不是犯倔的時候。
”
杜清檀當然知道不是,隻是那口氣憋着,就鑽了牛角尖。
“六郎不要為難她們。
”紫衣郡王溫聲道:“她們一路掙紮而來,足夠惶恐不安,理應安撫。
”
“郡王說得是。
”武六郎叉手行禮,卻不見有多尊敬這位郡王。
紫衣郡王也不在意,先讓門子往裡去送信,然後問杜清檀:“杜五娘,你從哪裡來?
那邊災情如何?
”
武六郎介紹道:“這是琅琊王。
”
杜清檀行了禮,平靜而冷漠地道:“回郡王的話,民女從永甯坊來。
那邊内澇嚴重,淤泥滿街,倒了不少房屋,死了不少人,還有很多人餓肚子。
”
“五娘!
”采藍害怕地低喊了一聲,就怕這席話會惹禍上身。
杜清檀脊背挺直,目光清亮而冷漠:“怕什麼?
郡王既然問我,便是想聽到真話。
但凡有眼睛有耳朵的,都能看到聽到,難道長安府尹不上報麼?
”
這話說出來,一群男人全都肅了神色盯着她看。
杜清檀不卑不亢不回避,也不打算為民請命。
倘若她沒猜錯,這位琅琊王約是姓李,并沒什麼權勢。
武六郎也一樣沒權勢。
和這樣的人談民生艱難,不過一堆屁話廢話,浪費口水。
武六郎湊在琅琊王耳邊低聲說了句話,琅琊王點點頭,朝杜清檀微微一笑,溫聲道:“小姑娘家不要随便犯倔,對你不好。
”
這是一句懷着好意的忠告。
杜清檀受了:“謝郡王提點,民女記住了。
”
琅琊王又是一笑,轉身上了馬,帶着随從離去。
杜清檀的目光落到街面上。
永興坊不愧是皇城邊上、貴人雲集的地方,街面鋪滿了砂石,夯得實實在在,整整齊齊的。
不像其他地方,到處都是泥漿。
她晃晃腦袋,收回目光,覺得再這樣看下去,就要走火入魔了。
“你跟我來!
”武六郎冷冷地說了一聲,仰着頭往前走。
杜清檀不知道他想幹嘛,站着不動:“不敢有勞貴人,民女在此等候八娘召喚。
”
武六郎指着她道:“行,你就擱這會兒站着吧!
”
可娘匆匆趕來,見到這情況頗驚訝,忙着上前給武六郎行了禮,說道:“八娘讓婢子來領杜大夫進去呢!
”
又親熱地和杜清檀說道:“您可來了!
壯實郎天天念叨您,夫人也記挂着您!
對啦,壯實郎的夜盲症有了起色!
”
采藍喜不自禁,與有榮焉:“五娘,你聽見了嗎?
”
“聽見了。
”杜清檀超乎尋常的冷靜,顯得一切都在掌握中。
從她給壯實郎調理開始到現在,也有半個多月了,有起色是正常的,沒起色才不正常。
“真有起色了?
”武六郎驚疑不定,換了神色上下打量杜清檀。
他是知道家裡請了這麼個食醫,父母也在服用她給的飲方,說是有效,用了身上很舒坦。
但随便請個大夫開個方子,不也有效?
沒想到,她居然真能治壯實郎的夜盲症。
這就不一般了。
想到琅琊王剛才特意和她打招呼,又幫她說好話,他便忍不住想多起來,飛快地趕去見他爹了。
可娘溫柔體貼,噓寒問暖:“你們這是遭大罪了,聽門子說了情況,八娘便讓人備了香湯熱水。
左右今日怎麼都回不去的,就在這裡安置下來。
我領你們去沐浴,換好衣裳再舒舒服服地去見八娘。
”
杜清檀從善如流,穿了一天一夜的濕衣服,她身上的皮都泡皺了!
武鵬舉聞訊而來,看到她倆的模樣,笑得打跌:“獨孤呢?
他還活着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