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趕慢趕,杜清檀終于在中午之前趕回了永甯坊。
雖是騎馬,她的裙角和靴子上還是濺滿了泥漿。
杜家所有人都在忙,從楊氏到團團,都在盡其所能搶救家裡的财物。
衣物書籍被水泡壞了不少,又沒地兒晾曬,隻能四處牽起麻繩挂在上頭。
縱橫交錯的,人進去,頭都擡不起來。
楊氏緊抿着唇,忙着把屋裡淤積的泥漿清掃出去,還要把書架高層的書取下來打包,準備轉移去安全的地方。
日子剛有奔頭就遭到滅頂之災,财物幾乎毀壞大半,她是疼得胸口痛,卻連抱怨哭泣的資格都沒有,因為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看見杜清檀進來,她手下也沒停,隻啞着嗓子道:“如何?
”
杜清檀也沒力氣多說話:“準備搬家,隻拿緊要的,先把人挪過去。
”
“阿彌陀佛,謝天謝地。
”楊氏長出一口氣,歎道:“你去看看獨孤,他有些不好。
”
杜清檀這才發現獨孤不求不在屋子裡:“他在哪兒?
”
“在團團的房間裡。
”楊氏又忙着收拾細軟去了。
獨孤不求恹恹地靠在牆角,兩條腿長長伸着,臉白得像鬼,氣色極差。
他身下也不是什麼床,而是用幾個箱子臨時拼湊搭成的。
杜清檀伸手一摸,褥子潮乎乎的,她便叫他:“把手伸過來。
”
獨孤不求反而把手往被子裡藏了藏。
“做什麼?
”杜清檀微皺眉頭,強行将他的手拽出來,然後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的手和小臂上全是縱橫交錯的傷口,有些傷口已經發白腫脹,浸出黃色的體液。
“這是掏出水口和溝渠弄的?
”她猜到了原因。
大半夜的,要彎着腰在齊腰深的污水裡掏溝渠,肯定會被劃傷。
“為何當時不說?
”杜清檀闆着臉,伸手去摸他的額頭,幸好不燒。
“我死不了。
”獨孤不求又把手收回去,半阖着眼睛道:“我就是累,沒力氣,還有就是餓。
”
家裡的柴火全被浸濕了,生不起火來,也買不着吃的。
昨天還有些冷食充饑,今天就沒了吃的。
楊氏等人日常胃口就不大,還算好,像他這種一頓要吃幾大碗的,實在承受不住。
且,他從昨天就沒吃飽,因為食物太少,要留給婦孺,還有就是做客的,怎麼也不好意思多吃。
“起來吃飯。
”杜清檀伸手去扶他,“我們帶來了吃食。
”
烤得金黃的胡餅還有些溫熱,配上鹹菜和清水,很快就能填飽肚子。
一家子埋着頭苦吃,就連楊氏也沒講究什麼吃相,直接上了手。
杜清檀買得多,把在隔壁忙活的王家人也叫來一起吃。
王保夫婦很不好意思:“總是占你們的便宜……”
杜清檀道:“倒也不是占便宜,我有事要拜托你們。
”
他們撤走,這一屋子的家私還得依靠王家人幫忙看顧。
王保拍着胸脯賭咒發誓:“五娘放心,小事一樁,我們最不缺的就是力氣!
”
王娘子也道:“就是,收拾屋子我是一把好手。
”
王家因為最早就遭受了漏雨、積水等一系列災害,物品早早收拾妥當,反而沒有杜家損失大。
現在忙的無非就是修房子罷了。
杜清檀道:“房子沒修好之前,仍然可以借住在我家。
你們幫我們看屋子,我借屋子給你們住,誰也沒占誰便宜。
”
獨孤不求冷不丁插了一句:“互助是好事,隻一條,住在人家裡,得愛惜人家的東西和屋子,這是規矩。
”
“……”楊氏一口餅子噎住,轉過身去讓于婆幫她拍背順氣。
杜清檀笑看獨孤不求一眼,怎麼和她搶詞兒呢。
話說,他倆在這方面是真合拍。
王家人這些日子已經接受了杜家的“規矩”,因此并不生氣,連連點頭稱是。
後顧之憂解除,杜清檀便着手安排全家人離開。
貴重的東西全壓到馬背上,包括她才從武八娘那兒弄回來的一箱子錢。
就連獨孤不求的那頭老秃驢,也不得不馱上好幾個大包袱。
武八娘派來的那兩個侍衛見狀,便也主動幫着拿東西。
這二人一路走來從不曾抱怨過,現下又這樣,弄得杜清檀怪不好意思的。
她索性打開錢箱,直接拿了一貫錢給二人,作風還很霸道。
“你們拿去分,不許不要。
拿了我不告訴八娘,不拿我就和她說你們不聽話。
”
非常時期非常手段,這種時候真是有錢都雇不着人。
能得兩個壯勞力,多給點錢不算浪費,說不定還能結個善緣。
那二人不期還能得到這筆意外之财,高興地又去拿了幾個大包袱挂在身上。
獨孤不求沖着杜清檀贊許地夾夾眼睛。
杜清檀回了他一笑,如同主帥般往前一指:“出發!
”
一群人艱難地在長安城的泥漿中跋涉了許久,終于走到了平康坊。
平康坊仍舊歌舞升平,繁華如故。
衣着光鮮的人不少,似他們這樣狼狽的人也不少。
推開新房子的院門,看到整齊幹淨的屋子和家具,以及幹燥暖和的被褥,楊氏控制不住地流下了眼淚。
她緊緊抓着杜清檀的手,哽咽着道:“五娘,我是真沒想到……是小叔救了我們啊……”
至此,她打心底認同了杜清檀的“夢遇仙人”之說。
杜清檀嚴肅地道:“嗯,祖宗保佑。
”
團團被泥漿糊了一身,又累又餓,皺着小眉頭道:“為什麼我的阿耶沒出現呢?
他是不是不挂念我們?
”
獨孤不求冷幽幽地道:“機緣難求,不是每個人都能成仙的。
”
團團紅了眼圈:“大哥哥的意思是說,我的阿耶沒能成仙嗎?
那他去哪裡了?
”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落到了“愛說真話”的獨孤不求身上。
獨孤不求試圖找補:“誰知道去哪了?
我的阿耶也沒入我的夢啊。
”
團團小聲哭了起來:“我想阿耶了!
要是阿耶還在,我們就不會這麼辛苦了,是不是?
”
楊氏神色黯然,孤兒寡婦的苦楚,一言難盡。
杜清檀翻着死魚眼,死亡注視獨孤不求,少說一句會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