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怒火升騰,左側太陽穴一突一突地跳動。
頭很痛,天子就越發暴躁。
天子一暴躁就想殺人。
他的目光每個人的臉上掃過。
要殺誰?
換個說法,誰該死?
似乎在場的人都不該死。
換種說法,這些人還沒到死的時候。
那麼該死的人,必定就是那些喪心病狂拐賣人口的人。
“金吾衛,繡衣衛,少府獄丞,朕要你們全力偵查此案,不能放過一個人。
就算他是三歲幼童,也不準網開一面。
朕要他們的血祭這天,這地,祭萬民!
”
天子殺氣騰騰,顯然是要大開殺戒。
衆人心顫,這回要死多少人。
幾百人頭能平息天子的怒火嗎?
還是說需要上千人頭。
此刻,劉诏出列。
區區上千人頭哪裡夠。
他要給天子送更多的人頭。
“皇祖父,孫兒有要緊事情禀報。
事關宮闱。
”
天子雙目充血盯着劉诏。
劉诏不懼,态度堅決。
天子揮手,金吾衛等人全都退出大殿。
劉诏放出大招。
拐賣人口,這才哪裡到哪裡啊!
将拐賣來的人口,身份洗白,送入皇宮,這才是要命的事情。
一天一夜的奮戰,終于讓劉诏抓住了線索。
蘭湘沒有撒謊,蘭湘的判斷是對的。
拐子集團,的确秘密往皇宮輸送人手。
有宮女,有小黃門。
這件事不是最近幾年才有的。
追根溯源,怕是能追溯到一百多年前,大周建國的時候。
那是一個黑暗的歲月,諸王争霸,民不聊生。
也是拐子們盛宴。
大量的人口被買賣,有人為奴為婢,有人生不如死。
其中也有佼佼者,聰明伶俐的人,被送入了皇宮。
這件事情的水到底有多深?
會不會和後宮嫔妃有牽連,劉诏沒深查下去。
水太深,他身份敏感,觸及水面已經很引人猜疑。
如果繼續深查下去,後果難以預料。
劉诏用着超強的意志力,求生欲按耐住了内心的好奇心,也按住了甯王的好奇心。
摸到了線頭,他就果斷罷手。
他将這件事交給天子,讓天子裁決,要不要繼續追查下去。
等将來他的身份轉變,不再擔心後果不堪設想的時候,或許那時候他會重啟調查此事。
一是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其次也是為了給自己一個交代。
天子看着劉诏遞上來的材料,大膽而瘋狂的猜測,臉色鐵青。
天子臉頰上的肌肉一下接一下的抽搐,頭越發的痛,讓他痛不欲生。
天子咬牙切齒,“此事當真?
”
“孫兒不敢欺瞞皇祖父。
”
砰!
天子一拳頭砸在案頭。
猛地回頭,盯着陳大昌看。
陳大昌心頭一顫,他并不知道劉诏交上去的材料有什麼内容,卻本能地感覺到危險。
沒有任何疑問,成大昌跪在了地上。
因他跪下,伺候在大殿内的宮女小黃門,也都紛紛跪下。
不管有錯沒錯,跪下請罪肯定沒錯。
天子心中百轉千回,各種念頭一一閃過。
此事不能讓内侍自查,萬一他們聯合起來欺瞞,如何是好。
此事隻能讓金吾衛,不,得讓少府家令和少府獄丞來查。
少府家令,宗室成員,信得過。
少府獄丞,發小,伴讀,當然也信得過。
天子心中有了決斷。
他壓下心頭的驚懼,恐慌,怒火,殺意,平靜地對劉诏說道:“此事朕知道了,你退下。
”
劉诏躬身退下。
他半個字沒提李家,沒提李德妃。
線索就在哪裡,除非金吾衛和繡衣衛眼瞎,否則一定會查到李家同這群拐子似有似無的關聯。
深挖下去,會有驚喜的。
金吾衛不是最喜歡辦大案嗎?
殺起宗室外戚的人頭,金吾衛的人個個興奮地嗷嗷叫喚。
這一回,他親自将李家的人頭送上,就不信金吾衛還會放過李家。
……
“公子诏!
”
劉诏快要走到宮門的時候,背後有人叫他。
他回頭,看見李侍中朝他走來。
“原來是侍中大人。
不是侍中大人有何吩咐?
”
劉诏說話客客氣氣,卻透着點冷漠。
李侍中沒有計較。
他直言問道:“你們甯王府為了報複李家,一次次掀起大案,死了那麼多人,為何還不罷手?
”
劉诏似笑非笑地看着李侍中,“侍中大人站在這裡,是替誰說話?
”
李侍中輕聲一笑,“本官不為任何人說話,隻替枉死的人讨個公道。
”
“枉死?
”劉诏輕蔑一笑,“那些已經死去的人,有幾個是枉死?
就算是枉死,侍中大人也不該找我讨公道,你該去找罪魁禍首的李家。
李家不犯事,本公子就算想掀大案,也掀不起來。
還有,侍中大人你的立場很有問題,你是在讓本公子包庇犯罪嗎?
”
李侍中皺眉,“你明知道本官絕沒有讓你包庇犯罪,本官隻是提醒你,同一件事有不同的處理手段。
手段不同,結果也不同。
”
劉诏譏諷一笑,“抱歉,話不投機半句多。
侍中大人如果沒别的事,本公子要回去了。
”
“公子诏,你們甯王府,真要把所有人都得罪嗎?
對你們有什麼好處?
”
劉诏回頭看着李侍中,“侍中大人這話很有問題,本公子怎麼不知道文武百官竟然都站在李家那邊。
李家什麼時候能夠隻手遮天?
”
李侍中微微眯起眼睛,“你清楚本官說的不是李家。
”
劉诏低頭一笑,“侍中大人想說什麼,不妨明言。
”
李侍中深深看了眼劉诏,“你回去轉告甯王,最好盡快收手。
不然會有你們後悔的時候。
”
劉诏戲谑一笑,“多謝侍中大人提醒,本公子告辭。
”
劉诏從不輕視對手。
更何況是李侍中這樣的大能人物說的話,他更不敢掉以輕心。
李侍中本是睿真崔皇後的人。
睿真崔皇後死了,仁宣太子也死了,可是李侍中依舊穩穩地坐在侍中的位置上,他依舊是天子近臣,能夠在天子面前直抒胸臆。
由此可見,這人很牛,不是一般的牛,是非常牛。
他有今天,縱然有睿真崔皇後的功勞,但是最重要的還是他有立身之本。
本身就是個有本事的人,才能在靠山死後,繼續在朝堂上立足。
既能取悅過世的睿真崔皇後,同時還能取悅天子,這樣的人物放眼全天下也沒幾個人能辦到。
這種人牛不牛?
當然牛!
劉诏不敢大意,回到王府後,第一時間去見甯王。
他将李侍中的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了甯王。
甯王聽完,眉頭緊皺。
緊接着歎了一聲,“這回我們捅了個馬蜂窩啊!
麻煩!
”
“父王是指宮裡?
”
“自然是宮裡。
拐子和宮裡的聯系,被我們捅破,這一回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我們父子可就成了宮裡太監地公敵,你說麻不麻煩?
”
劉诏問了一個關鍵問題,“陳大昌是站在那邊的?
”
甯王想都沒想,直接說道:“陳大昌身份清白,他肯定不是拐子的人?
”
劉诏沒完全相信,“拐子将人送進宮裡之前,會替小孩洗白身份,造一個清白的家世。
”
甯王啧了一聲,“你當随便什麼人都能在老頭子身邊伺候嗎?
老頭子不調查清楚陳大昌祖上八代,能讓他近身伺候?
拐子能編造身份,可編不出八輩子祖宗。
不過,你倒是提醒了本王,宮裡好幾個老家夥,如今想起來,身份的确有些可疑。
”
說完,甯王看向常恩,“方少監的家人你見過嗎?
”
常恩搖頭,“不曾見過,聽說方少監是孤兒,沒有家人。
”
甯王上了心,又問道:“尚膳監那個老東西呢?
身份有疑問嗎?
”
常恩對宮裡的情況如數家珍,“尚膳監監正,是京畿本地人,聽說還有個侄兒,替他養老送終。
”
甯王又提了幾個人的名字,常恩一一回答。
有的有問題,有的沒問題。
甯王歎了一聲,捋着胡須,說道:“麻煩了!
這麼一揣測,宮裡同拐子有關系的人可不少。
這回我們掀了他們的底,等他們熬過這一關,緩過氣來後,就該瘋狂報複我們。
麻煩了,本王一不小心,就步上了仁宣太子的後塵,成了皇宮内侍地眼中釘肉中刺。
”
甯王一口一個麻煩,卻沒有絲毫後悔。
掀了他們的老底,又怎麼樣?
這天下,沒有永恒的朋友,隻有永恒的利益。
如今甯王不爽,掀了桌子,重新洗牌,又如何。
有本事弄死他啊?
他可不是仁宣太子,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誰敢來陰的,他比對方惡毒百倍。
态度是這麼個态度。
但是該小心的也要小心。
甯王說道:“從明兒起,本王告假,暫不去宮裡。
老大,你照常當差,盯着宮裡的動靜。
那幫王八蛋,有可能會狗急跳牆。
你出門在外,身邊多帶幾個人。
至于李家,秋後的螞蚱,同皇宮那幫内侍比起來小問題,不用再花精力在李家人身上。
”
甯王的處置辦法很穩妥,也很保守。
劉诏皺眉,他覺着這麼縮回來,太慫。
“不如趁此機會,直接打他們的七寸。
”
甯王呵呵冷笑,指着劉诏,“你啊你,出身就在王府,沒在宮裡生活過,對宮裡的情況還是有些想當然了。
常恩,告訴他,宮裡是個什麼情況。
”
常恩微微躬身,“啟禀大公子,宮裡有黃門九千餘人,分布在四司六局二十四衙門,外加少府,皇陵,各處皇莊。
另,從内谒者到監正,這些有官職的人,又有數百人。
外加四千宮女,數百上千的嬷嬷。
這裡面随便一個看着不起眼的人物,都有可能有着雙重身份。
殺,是殺不光的。
說不定,甯王府也有他們安插的人。
王爺,老奴建議,對王府的下人再進行一次清理排查。
”
甯王點頭,“此事就交給你辦,有問題的,不管大問題小問題,統統趕出去。
本王身邊絕不能有心懷二心的人。
尤其是那些伶人,歌姬,舞姬,查清楚,祖宗八代翻出來查。
”
甯王越是深想,越是覺着有些膽戰心驚。
這幫拐子,誰組織起來的啊?
野心也太大了。
更恐怖的是,他們無孔不入,哪哪都有他們的蹤迹。
到底是誰在背後統領這幫人?
區區一個李家,能統領這麼大的勢力?
觸角伸到各大權貴世家,還能伸到皇宮?
李家顯然沒這本事。
繼續深想下去,大周一百多年的曆史,皇位傳承廢立,背後是不是也有這幫人的影子?
這麼一想,甯王渾身一哆嗦,眼中透着驚恐之色。
顯然劉诏比甯王更早想到這個問題,所以才想打七寸,徹底滅了這幫人。
幹涉皇位傳承廢立,這能是一般人幹得出來的事情?
李家同拐子有聯系。
那麼李德妃進宮,承寵,生下小皇子,朝中内外那麼多人為小皇子造勢,是不是也是拐子背後的人授意做的?
李德妃莫非是他們的棋子?
他們的目的,就是要将小皇子扶上皇位嗎?
繼續聯想。
仁宣太子被天子厭惡,天子身邊無一人替仁宣太子說話,過去他們以為是自己努力的結果。
實際上會不會是,背後的人故意引導他們這麼做?
故意設下這個局,就是為了滅掉太子?
因為太子根正苗紅,母族,妻族,全都是傳承上百年的大家族。
拐子想要影響這些大家族的傳承,說實話比影響皇位傳承還要難一些。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大家族注重嫡庶。
繼承家業的人,必定是嫡出,母族顯貴,妻族同樣顯貴。
但是在皇家,說皇家重視嫡庶,這話沒錯。
說皇家是天底下最不重視嫡庶的地方,這話也沒錯。
皇位傳承,根本上還是有能者居之。
這個能,不是能力。
而是誰能夠笑到最後。
不分嫡庶,隻要是皇子就成。
就算這個皇子生母出身低賤,是個舞姬,隻要他能笑到最後,依舊能做皇帝。
但是在大家族,舞姬的兒子繼承家業,做夢吧。
情願從族中過繼一個嫡出孩子,也不可能讓舞姬的兒子統領整個家族。
所以,影響皇位傳承,說起來難,其實還沒有影響大家族的傳承那麼難。
甯王驚恐地說道:“自太宗以下,本朝皇位傳承,竟然沒有一個是嫡出。
”
劉诏補充道:“顯宗生母出身微末。
”
出身微末,這都是客氣話。
其實顯宗生母本是青樓姐兒,被人贖出來,輾轉各個府邸。
最後到了還在潛邸的高宗的身邊。
高宗過世,顯宗繼位,一個青樓姐兒,搖身一變成了太後。
出身豪門的夫人太太,都要對這位出身微末的太後行禮。
求那些年,豪門太太夫人的心理陰影面積。
躬身行禮的那一刻,不知道有多心塞。
好在顯宗沒有孩子。
顯宗死後,從他兄弟中過繼了一個庶子。
是的,就是庶子。
這個庶子就是中宗皇帝,也就是劉诏的曾祖父,甯王的祖父,天子的生父。
天子同樣不是嫡出。
他幹翻了出身顯貴的太子,幹翻了所有兄弟,踩着屍山血海爬上了皇位。
不過說起來,天子能登基稱帝,還是有點傳奇色彩。
天子的出身不算高,生母隻是後宮一個小嫔妃,生下天子後沒幾年就死了。
天子沒有母族,或者說母族太弱雞,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一個沒有母族的皇子,沒有任何優勢,卻硬生生殺出了一條血路,登基稱帝,傳不傳奇。
回想天子登基前的歲月,有好幾次必死的局,都被他順利躲過,多神奇啊。
劉诏就問:“父王,皇祖父會不會早就知道皇宮有這一群人存在?
”
天子登基,會不會就是拐子背後的人籌劃的結果?
甯王臉色都白了,不敢深想,卻又忍不住深想。
“難道那幫人想重新炮制一個皇帝出來?
”
李德妃生的小皇子,在那群人眼裡,就是最好的皇位繼承人。
至于已經過世的仁宣太子,出身顯貴,母族,妻族都是豪門。
根本不需要一群見不得光的小人相助。
所以仁宣太子必須死。
仁宣太子到底是被天子逼死的?
還是被拐子背後的大佬設局逼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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