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翻着賬本,眉頭不由得皺起來。
“為何隻有兩百八十五萬兩?
”
天子不滿,難不成有人竟然膽大包天敢貪墨競标大會的銀子?
陳大昌瞬間反應過來,忙說道:“啟禀陛下,按照約定,诏夫人要抽取半成的銀錢作為辛苦費。
”
天子愣了下,仔細想了想,是有這麼回事。
“她倒是一點都不客氣,銀子還沒入庫,就先将她那份給抽走了。
哼!
”
一想到顧玖一口氣抽走了十多萬兩白花花的銀子,天子心裡頭有那麼點不爽。
當然,他是言而有信的人。
當初答應顧玖,讓她抽取半成作為辛苦費,他肯定不會反悔不認賬。
天子仔細琢磨這件事,總覺着自己入了顧玖的坑。
半成的辛苦費,看似不多。
可是當總金額到達三百萬兩的時候,半成也就是十五萬兩。
那就很多了。
天子冷哼一聲,“她倒是精明厲害,都算計到朕的頭上。
”
陳大昌不敢接話。
接着,天子又說道:“朕聽說雨花巷忙完了,很快就要分銀子。
”
“正是。
”
“當初有哪些人投錢給顧玖?
”
陳大昌早有準備,從衣袖中拿出一份名單,放在天子面前。
哪些人投了多少錢給顧玖,這些都不是秘密。
稍微花點功夫就能查到。
天子看着一長串的名單,基本上都是顧玖的親眷,朋友,夥計等等。
王府内,僅有歐陽芙一人。
天子笑了起來,“看來顧玖在王府的人緣不怎麼樣啊!
”
陳大昌笑道:“老奴聽聞诏夫人性子比較要強,不太能容人。
”
天子呵呵兩聲,“難怪她到現在還沒身孕,劉诏也不敢納妾。
朕這個孫兒,是被顧玖吃得死死的,夫綱不振,真是丢人。
”
陳大昌笑了起來。
可不是,劉诏就是典型的夫綱不振。
“陛下要不要賜兩個美人給公子诏?
”
天子擺手,“不了,讓他們小兩口自己折騰去。
朕還指望着顧玖替朕賺錢。
”
因為要指望着顧玖賺錢,所以不給顧玖添堵,天子顯然是愛錢勝過愛親孫子。
在金錢面前,劉诏也要靠邊站。
陳大昌笑道:“老奴聽說,诏夫人将南城門外的土地都買了下來。
光這一項,少府就進賬好幾萬兩。
”
“南城門外那麼大片土地,才進賬幾萬兩?
這是賤賣。
”
天子不樂意。
土地哪能賤賣。
而且還是賤賣給顧玖。
顧玖可是招财童子。
幾萬兩的土地,落到她手上,少說能變出幾十萬兩。
“陛下有所不知,南城門外住了上萬流民,是個誰都不願意踏足的地方。
诏夫人買下那裡,許多人都在說,這回诏夫人恐怕要虧錢。
”
天子蹙眉,“她能虧錢?
”
天子不信。
“去,将少府家令叫來,朕要好好問問他。
”
對于天子來說,關注顧玖的生意動靜,已經成為一項娛樂。
處理政事累了,問問顧玖的近況,總能從中收獲樂趣,身心舒暢。
顧玖俨然成了天子生活中的調劑品。
少府家令匆匆進宮,趕到興慶宮面聖。
他小心翼翼地觀察天子的臉色,看樣子心情還不錯。
少府家令偷偷松了一口氣。
天子朗聲問道:“朕聽聞顧玖從少府手裡買下了南城門外的土地,此事當真?
”
“确有此事。
”少府家令躬身回答。
天子問道:“據朕所知,南城門外住着上萬流民,顧玖買下南城門外的土地,她怎麼賺錢?
”
“微臣不知。
”少府家令戰戰兢兢。
天子不高興了,“她從你手中買下土地,你就沒問一句?
”
少府家令額頭冒冷汗,“微臣問了,她沒說。
還讓微臣拭目以待。
”
天子哼了一聲,“那她有沒有說,怎麼處理城外的流民?
”
“也沒說。
”
一問三不知,天子心情暴躁。
“你和朕說說,她和你說了什麼,你就同意将南城門外的土地賣給她?
”
少府家令斟酌了一下,才說道:“诏夫人說,她自有辦法料理南城門外的流民。
”
“沒了?
”
“她還說她做别的不行,做生意就沒虧過。
”
“哈哈……”
天子放聲大笑起來,“她口氣倒是不小。
”
少府家令見天子心情不錯,于是趁機提起另外一件事,“啟禀陛下,有一件關于诏夫人的事情,還需陛下裁決。
”
天子心情不錯地說道:“說來聽聽。
”
“诏夫人想通過少府,購買北榮西涼的人口,俘虜優先。
”
天子聞言,眉頭一皺,“她買人口做什麼?
”
少府家令不敢隐瞞,“前段時間,诏夫人在南方購買了大量無主之地還有礦山,需要大量的勞力。
當地勞力不夠,就想到從北榮西涼購買人口。
微臣想了想,此舉也算是利國利民。
北榮西涼人口少,買下一個人口,就等于是削弱了他們的一分力量。
此事事關重大,微臣不敢做主,故請陛下裁決。
”
天子說道:“她倒是會折騰,不聲不響又跑到南方買土地買礦山。
她名下的生意,繳稅了嗎?
”
少府家令點頭,“每一筆生意,都如數繳稅。
這是微臣搜集的诏夫人名下産業繳稅清單,請陛下過目。
”
陳大昌接過清單,放在天子面前。
天子一頁頁翻看,看得特别仔細。
少府家令内心一陣慶幸。
他為什麼會提前準備好繳稅清單,不是因為他事先猜到天子會問什麼,而是顧玖事先提醒了他。
顧玖私下裡提過兩句:天子多疑,又重利。
少府又管着天子的私庫。
隻有将每一筆收入支出,明明白白攤在天子面前,方能取信天子。
這句話,少府家令聽了進去。
從那以後,少府的賬目,每一筆都清清楚楚,任何時候都經得起檢查。
考慮到他和顧玖金錢上來往比較多,天子又比較關注顧玖的情況,于是他還做了一份顧玖的繳稅清單。
按照不成文的傳統,官宦世家,皇室宗親的生意都不繳稅。
雖然律法上沒有明文規定,但是大家都這麼幹。
少府和戶部也不會去追繳。
顧玖不一樣,她反其道行之。
她照章納稅。
律法規定要繳多少稅錢,她就繳多少,絕不會少一文錢。
她可是立志要做富婆,要開創一個商業帝國。
如果從一開始,她就不繳稅,等她名下的生意規模大到讓人側目的時候,全天下都将視她為仇寇,朝廷上下也将對她人人喊打。
屆時,她手中每一文錢,都有着原罪。
說不定天子借口她沒繳稅,與民争利,一紙诏書就沒收了她的産業。
到時候她哭都沒地方哭去。
看這情況,現實危機比顧玖預料中的更早到來。
她的生意,以她的标準,還不成規模,隻是小打小鬧,純屬瞎折騰。
可就算這樣,卻已經引起了這麼多人的關注,還引起了天子的重點關注。
她有句MMP不知當說不當說。
幸虧,她防範于未然,從小小的珠花生意開始,她就一直按照律法規定,如數繳稅。
少府家令又幫她神助攻,特意替她做了一份繳稅清單。
繳稅清單,戶部稅曹那裡有每一筆的原始記錄,這是做不得假的。
天子翻着顧玖名下産業的繳稅清單,越看越咋舌。
顧玖名下的固定産業,如布莊,田莊,藥鋪,珠寶鋪等等,短短幾年,就已經繳納數萬兩稅金。
理所當然,珠寶鋪子繳納的稅金最多。
短短一年多的時間,光是一個珠寶鋪子,就繳納了三四萬兩的稅金。
這些還隻是零頭。
雨花巷碼頭,不過半年時間,就已經繳納了五萬兩稅金。
雨花巷房産項目,先後更是繳納了八萬兩稅金。
粗略一算,短短兩三年的時間,顧玖名下的産業,就已經繳納了二十萬兩的稅金。
天子咋舌。
繳稅這麼積極,而且還都是如數繳納,這叫人怎麼好意思再敲顧玖的竹杠?
天子不确定地問道:“她真繳了這麼多稅?
”
少府家令肯定地說道:“清單上面的每一筆,戶部都有存檔。
稅金都已經如數入庫。
陛下可以召戶部稅曹詢問此事。
據微臣了解,诏夫人是京畿地區,年繳稅最多的人。
”
天子皺眉,“朕翻看繳稅清單,她的生意規模也不算大,怎麼就成了繳稅最多的人?
”
少府家令斟酌了一下,“因為很多商戶,要麼不繳稅,要麼少繳稅。
诏夫人名下的産業,都是如數繳稅,算下來,那些商戶自然沒有诏夫人繳稅多。
”
天子心頭騰的一下,生出熊熊怒火,“為何有商戶可以不繳稅,少繳稅?
戶部稅曹幹什麼吃的?
”
少府家令額頭冒汗,意識到自己捅了馬蜂窩。
他急忙補救,“陛下息怒。
不繳稅,少繳稅的商戶,多半都是各家下人在經營。
本朝傳統,向來不朝他們收稅。
”
少府家令口中的各家,指的自然是那些官宦世家,豪門大戶,以及皇室宗親。
啪!
天子一巴掌拍在桌上,怒火中燒。
看看顧玖繳稅的清單,就能估算到,光是京畿一地,每年逃稅偷稅少說上百萬兩。
以全天下算,一年少說上千萬兩的稅收進了私人荷包。
戶部年年虧空,年年叫窮,一沒錢就加稅。
稅加到哪裡去了,全加到小民頭上。
小民生活艱難,還要承擔沉重的賦稅。
而家财萬貫的大戶,卻可以一文錢的稅都不繳,荒唐!
“顧玖身為皇孫妻,都在老實繳稅,其他商戶有什麼資格不繳稅?
朕的江山就是被這幫蛀蟲給挖空的。
該死,統統都該死。
”
天子怒氣騰騰,勢要在全天下清繳欠稅。
少府家令一看,頓時急了,“陛下息怒。
若是要天下都繳稅,首當其沖,少府要不要繳稅?
皇莊要不要繳稅?
各家王府要不要繳稅?
”
陳大昌也很着急,“陛下三思!
如今這局面,非一朝一夕形成,自然也不能一朝一夕改變。
本朝官員俸祿過少,不及前朝一成,官員若是不置辦一點産業,恐怕連家人都養不起。
官宦家都要餓肚子,誰還肯用心讀書出仕為官?
”
少府家令再接再厲,“陛下,少府名下的錢莊,光是今年就已經有幾十萬兩利息收入。
等到明年,規模擴大,少說也有上百萬兩。
若是陛下同意買賣北榮西涼人口,少府又有一筆進賬。
邊軍也能多一筆收入。
”
“陛下,商稅急不得啊!
”
少府家令同陳大昌,你一言我一語,勸着天子。
不能沖動啊!
沖動是魔鬼啊!
都是利益階層,能随便動嗎?
一動,說不定就要動搖大周的根基,天下動蕩啊!
天子臉色難看,一甩袖,将案頭上的文書,全都掃到地面。
清繳商稅,等于是動了所有人的利益。
既得利益者,肯定會各種拖後腿,各種反對。
惹急了,直接掀桌子翻臉,都是有可能的。
這裡面的風險,天子一清二楚。
所以過去,天子明知實情,卻從不提這事。
今日之所以提起來,全是被顧玖的繳稅清單給刺激的。
顧玖一人,短短兩三年,就繳納了二十萬兩稅金。
今年是開耀三十六年。
天子登基稱帝已經三十六年。
三十六年,朝廷損失了多少稅金?
完全是一個天文數字。
賬都經不起細算。
一旦細算,天子一顆心都在滴血。
顧玖名下這點産業,這麼點生意規模,都能繳稅二十萬兩。
那些豪商,那些高門大戶,世家大族,得逃了多少稅?
怕是不下百萬兩。
都是錢啊!
一想到本該歸戶部歸少府的錢,被那些王八蛋給貪墨了,天子恨不得大開殺戒。
堂堂天子,竟然要被一群吸血鬼綁架。
被綁架就算了,還不能反抗,天子豈能不怒。
怒火沖頭,天子拔下佩刀,就朝案頭砍去。
砰砰砰!
一刀刀砍在桌面,楠木書桌,硬生生被砍出了缺口。
大殿内,所有人膽戰心驚,跪在地上,頻頻磕頭。
沒人敢說話。
少府家令,陳大昌都不敢說話。
這個時候誰說話,誰就是炮灰。
陳大昌偷偷瞄了眼少府家令:瞧瞧你幹的好事,哪壺不提開哪壺,這下好了吧。
少府家令皺眉龇牙:我哪知道陛下竟然會被區區繳稅清單刺激。
潛規則這麼幾十年上百年,又不是今天才這樣。
陛下明明心知肚明,這回又發哪門子火。
完全就是不可理喻。
天子在怒什麼?
他在惱怒自己的無能為力。
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卻撬不動利益階層,眼睜睜看着全天下的官宦世家,豪門大族,皇親國戚逃稅漏稅。
眼睜睜看着這幫王八蛋趴在大周的江山上吸血。
天子怒火中燒。
恨自己年老體衰,他已經無力同這幫龐大的,覆蓋全天下的利益階層鬥争。
非不願,而是不能。
他敢動一動,他屁股底下的皇位,恐怕都會被掀翻,換個人來坐。
天子年老糊塗嗎?
非也!
天子越老越清醒,因為清醒,所以恐懼。
因為恐懼,所以想要抓住哪怕一絲絲的希望。
所以天子召方士進宮,吃丹藥。
所以天子寵愛小皇子,貌似是将希望寄托在小皇子身上。
他無非就是想多活幾年,最好能活到小皇子成年。
天子一頓亂砍,總算發洩掉心頭的怒火。
哐!
佩刀一扔,天子重新拿起繳稅清單。
“顧玖做得很好,理應褒獎。
不過此事涉及過多,朕就當不知道有這回事。
今日大殿發生的一切,誰敢透露一個字,朕殺他九族。
叔父……”
“陛下折煞微臣。
”少府家令誠惶誠恐。
按照輩分,少府家令的确是天子的叔父,可是他哪敢應承啊。
所以每次天子以叔父稱呼他的時候,他都特别惶恐。
天子笑了笑,如春風拂面。
之前的狂風暴雨,仿佛一場夢,夢醒後一切都是虛幻。
天子說道:“顧玖忠君體國,像她這樣的人,少府要多加支持。
販賣北榮西涼人口這事,朕答應了。
轉告她,好好做事,朕不會虧待她。
”
與其把好處給那幫光吸血不納稅的王八蛋,天子決定,幹脆将好處給顧玖。
好歹顧玖如數納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