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突然安靜。
所有下人全都退出涼亭。
中書令李大人面色鐵青,眼中有怒火在燃燒。
劉诏神情自若,悠閑品茶。
“請大殿下将話說清楚。
”
劉诏笑了笑,放下茶杯,問了一個問題,“大人今年多大?
本朝體面退場的一二品大員,哪個不是七老八十?
比如少府家令,可以預見,他一定可以體面退場。
至于李大人你,區區六十出頭,身體康健,少說還能在朝堂活躍一二十年。
想要體面退場,可不容易。
”
李大人冷哼一聲,“正因為不容易,老夫才來找你幫忙。
否則,老夫何必與你廢話。
”
劉诏說道:“你找本殿下幫忙,可見你信任本殿下。
本殿下也就不玩虛的,實話實話,你想體面退場,幾乎沒可能。
擺明了,父皇是要清算舊賬,趁機打壓你的門生故吏。
試問,在這個前提下,你如何體面退場?
妄想以太師之尊,離開朝廷,李大人怕是想多了。
”
李大人臉色連連變幻,“你認定老夫沒辦法體面退場?
”
劉诏笑了笑,“有一個辦法,你替父皇分憂,主動打壓你的門生故吏,将他們驅趕出朝堂。
看在你勞苦功高的份上,父皇或許會讓你體面離開朝堂,優容緻仕。
”
李大人臉色扭曲,“讓老夫擔當剿滅門生故吏的儈子手,簡直是駭人聽聞。
老夫若是擔起儈子手的任務,即便老夫能夠體面退場,之後一二十年也休想有好日子過。
”
沒有人喜歡儈子手,更不會喜歡背叛者。
李大人如果接受劉诏的建議,親自拿起屠刀替皇帝張目,‘屠殺’門生故吏,必然會遺臭萬年,被世人所唾棄。
等他緻仕,從朝廷到地方官府,都會有意無意的打壓他。
李氏一族,将遭受有史以來最艱難的歲月。
為自身計,為家族計,為子孫後代計,李大人絕不會對自己人動刀子。
為何金吾衛被世人唾罵為皇帝鷹犬?
因為他們的确是皇帝的走狗,以皇帝的意志行事。
出賣自己人?
隻要皇帝需要,他們就敢出賣。
不怕唾罵,不怕背負世代罵名,不怕禍及子孫後代。
行事原則,同文官讀書人背道而馳。
故而,一旦逮住機會,文官就會對金吾衛,對一切皇帝鷹犬大肆辱罵。
光辱罵還不夠,還要在史書上記上一筆,讓後世子孫,世世代代一起唾罵這些皇帝鷹犬。
誰讓筆杆子掌握在文官手裡。
即便是金吾衛,對此情況也隻能捏着鼻子認了。
金吾衛這群人,才是真正的活在當下。
身後罵名?
沒人關心。
即便關心,一日為皇帝鷹犬,終身為皇帝鷹犬,也隻能默默的承受,做好遺臭萬年的準備。
李大人身為文官之首,在官場縱橫幾十年,最關心的莫過于身前身後名。
眼看着就要緻仕,豈能留下惡名。
他連連搖頭,否認了劉诏的建議。
劉诏早知他會反對,也不意外。
他含笑說道:“李大人怕髒了自己的手,本殿下理解。
然而,等到父皇動手的時候,李大人還想體面退場就難啦。
”
李大人臉色發白,胡子抖了抖。
劉诏說中了他的心事。
他問道:“大殿下就沒辦法?
老夫舍了臉皮尋求大殿下的幫忙,大殿下就如此敷衍老夫嗎?
”
“本殿下幫你,能有什麼好處?
”劉诏直接問道。
李大人頓時笑了起來,“這麼說大殿下果然有辦法?
”
“有沒有辦法,端看李大人能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劉诏似笑非笑的看着對方。
李大人朗聲說道:“世人皆知,老夫門生故吏遍布朝堂以及地方官府。
殿下若是肯幫老夫,老夫承諾,他們将是殿下的支持者。
助殿下上位一臂之力。
”
劉诏不置可否。
李大人蹙眉,“殿下竟然不心動?
”
劉诏哈哈一笑,“大人的承諾,于本殿下而言,猶如夢中花水中月。
看着好看,可惜本殿下不稀罕。
”
“那你稀罕什麼?
”李大人不解。
劉诏說道:“西域通商,李大人知道多少?
”
李大人說道:“老夫知道,西域通商,由西北軍發起,少府似乎也參了一股。
”
“那李大人知不知道父皇對西域通商的态度?
”
“陛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吩咐少府關注西域通商,沒有過分關注。
近些年各地天災頻繁,朝堂政務繁多,西北軍關系重大,可以這麼說,前幾年陛下根本騰不出精力關注西北方面的情況。
尤其是牽涉到西北軍,更不敢輕舉妄動。
”
劉诏點點頭,“那李大人知不知道西域通商,一年金額有多少?
”
李大人遲疑道:“百萬兩?
”
劉诏低頭一笑。
西北軍手段果然不一般。
一年上千萬兩的貿易,到了朝廷這裡,瞬間縮水為百萬兩。
連零頭都不夠。
難怪當初小玖堅持同西北軍合作。
四海隻需要供應貨物,确保貨物順利達到西涼王城,旁的事情自有西北軍解決。
比如如何堵住朝廷的口舌,如何蒙蔽皇帝的視聽,都無需他和小玖操心,西北軍無聲無息中,全都解決了。
西北一地,西北軍隻手遮天,并非空穴來風。
未經過西北軍的允許,有關西北軍的一切消息想要送到京城,幾乎是妄想。
就連劉诏也不清楚,西北軍在京城埋了多少釘子。
那些釘子隐藏得有多深。
他和小玖倒是清楚一部分内情。
因為利益相關,也不可能主動向陛下坦白。
加上少府參了一股,從西涼王城運來的各種珠寶玉石,通過少府源源不斷行銷天下,獲利豐富。
于是,大家都樂意維持這個局面。
陛下坐在宮裡,被蒙蔽視聽,實屬正常。
其實少府也被蒙蔽了。
少府以為西北軍進行的西域貿易規模大約在百萬兩左右,至多不超過兩百萬兩。
殊不知,這都是魯侯聽取顧玖建議,特意給少府制造的假象。
西北大規模的貿易,瞞不過有心人的眼睛。
與其偷偷摸摸,不如公開一部分。
将少府拉入這個盤子裡,分享利潤,等于是多了一層保障。
少府參與的生意,世人理所當然認為是得到了皇帝的默許。
既然皇帝默許,那就是合法貿易。
大家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皇帝不動西北軍,大家也都和西北軍保持着你好,我好,大家好的關系。
等到哪天皇帝決定清算西北軍的時候,再落井下石也不遲。
劉诏告訴李大人,“李大人想要體面退場,讓父皇給你一點臉面,隻有一條路,那就是西北!
”
李大人緊皺眉頭。
劉诏問道,“大人就沒想過,父皇為何在這個時候動你?
”
“自然是為陸侍中鋪路。
”
“為什麼要為陸侍中鋪路?
”劉诏再次發問。
李大人恍然大悟,“殿下的意思是,陛下要動西北?
”
劉诏笑了笑,“父皇動西北是遲早的事情,這件事交給别人做,父皇肯定不放心。
父皇将陸侍中放在朝中曆練這麼多年,或許一切都是在解決西北問題做準備。
當然,這都是我的猜測。
”
李大人搖頭又點頭,“殿下的猜測很可能成真。
前些年,朝堂内憂外患,對于西北,無論是朝廷還是陛下都有心無力。
幾年下來,戶部終于做到收支平衡,今年風調雨順。
這樣好的局面,隻要能維持個三五年,陛下就會嘗試動一動西北。
至于老夫,就是個被黑鍋的主。
”
李大人發出一聲感慨,很心酸。
他心酸地說道:“朝廷内憂外患,天災人禍不斷,陛下将老夫提拔到中書令的位置,一來是陸侍中資曆不夠,還需要打熬。
二來,天災人禍總得有人背黑鍋,老夫就是不二人選。
如今危機過去,天公作美,風調雨順,就該輪到老夫退場,陸侍中接棒,擔起中興朝廷的美名。
這一切分明都是老夫打下的基礎,沒有老夫多年來殚精竭慮,就不會有戶部收支平衡,也不會有風調雨順。
結果一切努力,都是在替陸侍中做嫁衣。
将來史書提起我二人,老夫怕是要落個倒黴蛋的名聲。
陸侍中則是天選之子,中興之臣,不公平啊!
”
李大人看透了真相,倒是沒有怨恨,就是不甘心,更多的則是心灰意冷。
一切努力,都是在替陸侍中做嫁衣。
一切美名,都和他沒關系。
越想,心頭越發酸楚。
他端起茶杯,一口飲盡。
然後喪氣地說道:“明兒老夫就上本請辭,替陛下分憂。
”
“李大人此言差矣!
”
“殿下不用勸老夫,老夫已然看透,沒什麼可留念的。
”
“未必沒有轉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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