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
劉诏服下虎狼之藥。
其過程之煎熬,能扛下來的都是真漢子。
熬過最關鍵的頭三天,劉诏活了下來。
顧玖守在他身邊,紅着眼眶,眼淚一直在打轉。
“我以為你熬不過去了。
”
“朕答應要陪你到六十歲,無論多痛,多苦,都會堅持下來。
朕已經沒事了,别哭!
”
“我沒哭!
”
顧玖偷偷擦拭眼角,雙眼布滿了血絲。
“這幾天你都沒睡嗎?
”劉诏擔心壞了,“趕緊去床上睡一覺。
别我的身體還沒好,你又病倒。
”
顧玖搖頭,“我有休息,隻是休息的時間比較少。
不放心你,我也睡不安穩。
”
“朕現在沒事了,去休息吧。
”
顧玖從善如流,往床上一躺,這一覺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醒來的時候,天是黑的。
她揉揉眼睛,看見劉诏陪在她身邊。
“你可算醒了!
你要是再不醒來,朕就讓太醫把你喚醒。
”
“我睡了多久?
”
“一天一夜。
自鳴鐘都轉動兩圈半。
”
顧玖聞言笑了笑。
她一把抓住劉诏的手腕,替他診脈。
“朕沒事!
”劉诏強調,卻也沒有拒絕顧玖診脈。
顧玖嚴肅的表情,露出一抹笑容。
“這藥果然有效,脈象強勁了不少。
”
劉诏哈哈大笑,嘚瑟之情溢于言表,“朕至少還能活一二十年。
”
顧玖陪着他高興。
緊接着,又開始擔心起來。
她屏退左右,嚴肅地說道:“退位一事,不如就此放棄。
就當沒這件事。
”
沉默!
劉诏沉默了許久。
顧玖的心往下沉了沉。
事關皇位,她從來都是做最壞的打算。
良久,劉诏才開口說道:“你睡醒之前,朕也在想這個問題。
朕要不要堅持之前的決定,在明年退位。
”
“你有答案了嗎?
”
“朕想聽聽你的意見。
”
顧玖咬着嘴唇,面色為難。
片刻之後,她眼神堅毅地說道:“此事我尊重你的想法。
無論退位,還是不退位,我都支持。
”
“你這叫做沒立場。
”劉诏吐槽她。
顧玖苦笑一聲,“那你讓我怎麼辦?
”
她若是堅持退位,多年之後,劉诏會不會怪她。
她若是建議不退位,多年之後,劉禦得知此事會不會怪她?
此事叫她做決定,本就兩難。
劉诏說道:“太醫告訴朕,此藥可以很明顯減輕病痛,但想要多活幾年,還是要細心調養。
不能勞累,不能操心。
”
顧玖重重點頭,“這藥最初的出發點,就是為了減輕病痛。
至于延年益壽,人沒那麼痛,生活得更有質量,或許這就是延年益壽。
”
減輕病痛有很多辦法,一些現成的藥就能做到。
但是,這些藥,無一例外,都會産生依賴性。
顧玖不敢給劉诏服用。
她用的是笨辦法。
最後決定用虎狼之藥,也是被逼的沒辦法了。
劉诏整夜整日的痛,那種煎熬,真的能将人活生生熬死。
她不忍心看着他那麼煎熬的活着。
虎狼之藥乃下策,一開始都不敢抱有任何希望。
幸運的是,他們成功了。
劉诏不用再整日整夜的煎熬。
接下來,隻需好好調養身體,好吃好睡。
精神狀态好,身體狀态好,不出意外,當然可以多活幾年。
過去,飽受病痛折磨,劉诏還要堅持處理朝政。
如今,疼痛在忍耐的範圍内,讓劉诏放棄皇位,可能嗎?
要不要退位,顧玖不能替他做決定。
以後,她甚至不能主動提起此事。
劉诏眉頭緊鎖,顯然也是心煩意亂。
他說道:“退位一事,朕還要再想一想。
”
“好!
凡事多想一想沒壞處。
”
此後,夫妻二人都沒有再提起退位一事。
劉诏時不時過問朝政。
等炎熱的夏天過去,涼爽的秋天到來,夫妻二人從曉築回到皇宮。
父皇回宮,劉禦已經準備将監國權利交出去。
卻沒想到,劉诏一紙诏書,讓他繼續監國。
劉禦心中憂心不已。
顧玖讓他不必擔心。
劉诏不再參加大朝會。
大朝會一開,就是兩三個時辰,甚至四五個時辰。
直接從淩晨開到傍晚。
那麼長時間,一直坐在龍椅上,劉诏感覺很疲憊。
每次大朝會之後,他都要修養幾天,才能恢複精神。
偶爾開一開小朝會,每次都讓齊王劉禦出席。
無論大事小事,他都會讓齊王劉禦發表看法,提出建議。
隻要提出地建議沒毛病,符合劉诏的心意,劉诏就會來一句,“就照着齊王說的辦。
”
次數一多,朝臣們都琢磨出一點意思,腦補了各種可能。
以至于後來,一些不那麼緊急的事情,朝臣直接征求齊王劉禦的意見,而不是等待皇帝劉诏拿主意。
面對這個情況,齊王劉禦沒有昏頭,反而有些擔心。
他前往長安宮。
顧玖告訴他,“不必憂心!
隻要你父皇不反對,你盡管去做。
”
齊王劉禦不敢大意。
所有事情,他都會原原本本禀報到興慶宮。
劉诏對此不置可否。
……
秋去冬來。
京城下第一場雪的那天,榮王劉衡,汝陽公主帶着家眷回到了京城。
魯王劉衠,這會還在半路上。
他走陸路,即便提前出發,還是比走水路慢了許多。
皇宮一下子熱鬧起來。
顧玖很高興。
家宴從中午一直吃到晚上。
歇息的時候,顧玖問劉诏,“孩子們回來,你高興嗎?
”
“朕當然高興!
”
顧玖眉眼一彎,笑了起來。
夫妻二人自有默契,不該說的連半個字都沒提。
等到臘月,魯王劉衠終于到京。
這麼多年,一家人終于湊齊。
趁着京城下雪,顧玖和劉诏出宮,去山上看了雪景。
看完雪景回宮,劉诏裹着厚厚羊絨毛毯,窩在軟塌上。
書房燒着地暖,很熱。
顧玖隻穿了單衣,臉頰還是熱得紅彤彤。
劉诏不行。
屋裡這麼暖和,他還得裹一張羊絨毛毯。
顧玖給他倒了一杯溫水,“嘴唇都幹了,喝杯水。
”
劉诏端着水杯,示意顧玖在身邊坐下。
“朕的身體,真是一年不如一年。
你穿着單衣,朕卻要裹着毛毯。
”
“既然知道自己身體不好,平日裡就不能馬虎,一定要好好保養。
”
劉诏放下茶杯,握住顧玖的手,“最近都沒見你笑,你心裡頭是不是藏着事?
”
顧玖點點頭,“你心裡也藏着事,我沒見你怎麼笑過。
”
劉诏當即露出一個笑臉,“這半年,朕一直在想那件事。
”
那件事,自然是指退位一事。
顧玖沒作聲。
此刻,她說什麼都不合适。
劉诏自顧自地說下去,“朕不瞞你,自從服了藥,陳年舊傷沒那麼折磨人以後,很長一段時間朕都在動搖。
朕不想退位,不想活着的時候交出皇位。
那張龍椅,對人太具有吸引力。
尤其是,朕在那張椅子上坐了十幾年快二十年。
讓朕一朝放棄,朕舍不得。
”
顧玖握緊他的手,“我都明白,我全都理解。
”
就比如現在讓她放棄寰宇,放棄四海,她也會舍不得,她也會掙紮會憤怒。
劉诏搖頭,“朕的内心一直在掙紮猶豫。
朕有時候看着老大,年輕力壯,精力充沛,思維清晰,有謀略有大局觀,朕想到的地方他能想到,朕想不到的地方他也能想到。
朕竟然生出了嫉妒之心。
之前,朕不敢告訴你,是怕你唾棄朕。
罵朕和曆朝曆代的君王一個德行,都容不得人,連子女都容不下。
朕忍着沒說,朕堅定認為自己和曆朝曆代的君王不一樣。
朕可以包容孩子的優秀,不怕被孩子比下去。
哎……”
一聲歎息,道不盡的愁緒。
“朕高估了自己!
嫉妒心一旦生出來,就難以壓制。
朕幹脆眼不見為淨,可又不放心。
還是得繼續考察老大的為政能力。
這段日子,朕的内心一直在飽受折磨。
一邊自我唾棄,一邊又瘋狂嫉妒。
朕很想再年輕二十歲。
”
劉诏表情冷靜,也很坦然。
坦然撕開内心,将最自私最不堪的一面暴露出愛人面前。
顧玖抱住他,“人吃五谷雜糧,就有七情六欲。
嫉妒,是人的天性,不必感到可恥。
”
“朕嫉妒的是自己的孩子。
”
“不是的!
你不是以父親的身份在嫉妒自己的孩子,你是以皇帝的身份在嫉妒年輕的臣子。
”
“都一樣!
”
“不一樣!
你得分清楚兩個身份。
此時此刻的你,隻是一個純粹的人,沒有皇帝包袱,所以你敢對我坦露一切。
但是當你身在興慶宮,身在金銮殿,你的身份就是皇帝。
那個時候,你看着老大,不是以父親的目光看着兒子,而是用皇帝的目光審視着自己的繼承人。
你會嫉妒他,隻是人之常情,不等于你沒有包容心。
”
劉诏苦笑一聲,“你為了安慰朕,真是什麼理由都找得出來。
”
“閉嘴!
本宮沒有找理由。
你自己想一想,此刻你是皇帝,還是丈夫?
是一樣嗎?
”
劉诏愣神。
顧玖歎了一聲,輕撫他的臉頰,“别鑽牛角尖,别急着否認自己。
”
劉诏微微點頭,“此刻,朕隻是你的丈夫,而非皇帝。
”
顧玖笑了起來。
劉诏跟着笑了,他繼續說道:“朕一直下不了決心!
那張椅子,太具有誘惑力,朕舍不得。
”
“既然舍不得,那就不要舍棄。
”顧玖很幹脆。
劉诏卻搖頭,“朕答應過你,要陪着你。
朕若是不舍棄,就無法兌現諾言。
”
顧玖皺眉,鄭重說道:“我不需要你兌現之前的諾言,我隻需要你遵從本心。
你考慮這件事情的時候,一定要抛開任何因素,隻問你内心,你願意放棄嗎?
如果答案是否定,不要有顧慮,繼續坐在那個位置上,沒有人會指責你。
千萬不要為了我,做出違背本心的事情。
我不希望有一天你生出怨憤之心。
”
劉诏卻說道:“無論做何種選擇,都會有遺憾。
朕一直在權衡。
”
“如果拿不定主意,就以利益最大化作為衡量标準。
”
“朕……答應的事情,卻又反悔猶豫,你會不會怪朕?
”
顧玖笑了起來,“當然不會。
這可不是小事,會猶豫掙紮,此乃人之常情。
”
劉诏松了一口氣,“隻有你,最體貼朕。
也隻有你,一心為朕考慮。
”
“想不出答案,暫時就别想了。
總言而之,無論你做任何決定,我都支持你。
”
“謝謝!
”
劉诏鄭重地對顧玖道了一聲謝謝。
顧玖嫌棄他,“真想謝我,就好好養身體。
”
“朕一直有遵照醫囑。
”
“那是誰偷偷批閱奏章?
”
“年底了,事情多,朕是皇帝,可不是甩手掌櫃。
”
“少逞能!
下次不準偷偷批閱奏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