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打翻的墨汁，順著山坳漫上來。

　　生鏽的鐵齒瞬間穿透軍靴，劇痛讓他重重跪倒在松針堆裡。

　　遠處林間晃動的煤油燈光和犬吠聲越來越近——那些盜採礦石的村民絕不會放過發現他們秘密的外人。

　　鐵夾邊緣凝結著深褐色的陳年血跡，不知是野獸還是人的。

　　意識開始渙散時，江辰恍惚聽見藤蔓斷裂的脆響，有人踩著蕨類植物快步逼近。

　　再睜眼已是深夜。

　　篝火的噼啪聲裡混著藥草苦香，江辰發現自己躺在鋪滿幹蕨的石台上。右腳踝纏著靛藍土布，上面敷著搗碎的草藥。

　　岩壁上晃動著巨大的人影，那人正在石臼裡研磨草藥，藏青布衫下露出肌肉虯結的小臂，後頸有道蜈蚣狀的舊疤。

　　「醒了就喝。」

　　粗陶碗遞到嘴邊，薑湯混著三七根的辛辣衝進喉嚨。

　　「咳咳。」江辰匆忙咽下湯藥，這才看清對方——約莫五十歲的漢子，左耳缺了半片，指節布滿老繭，分明是常年握風鎬留下的痕迹。

　　「你不是山下村子的人……為什麼上山？」

　　老頭聲音嘶啞，似是很久不和人說話，說一句就要停頓一下。

　　「你怎麼知道我不是常家村的人？」

　　江辰撐著身子坐起來，靠坐在冰涼的石壁上，英俊陰騭的臉看起來淡漠又無情。

　　「哼。」老頭冷笑，這副長相若是村子的人，絕不會默默無聞。

　　但最後他隻是道：「一山不容二虎……你這樣的人……常龍容不下你。」

　　江辰支著身子，微微一挑眉。

　　老頭提起常龍的語氣很自然，甚至可以說是厭惡，如此語氣，關係一定不簡單。

　　「我還沒有問你。」江辰掃過很有生活氣息的山洞，視線重點落在堆放在山洞角落的一堆鐵質捕獸夾：

　　「你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救我？」

　　老頭背對他坐在篝火邊，翻攪叉著肉塊的木棍，沒有回答江辰的問題，隻是道：「天一亮……你儘快下山，記住……不要走西邊。」

　　江辰上山前，聽程剛說過，這山除了常家村還有兩個村子，就在西邊，如遇險，他可以順著西邊下山求救。

　　但現在老頭說不要走西邊……

　　江辰手指輕敲，「我明天不能下山。」

　　老頭看過來，髒兮兮的臉上是清晰的不耐煩。

　　「讓你下山就下山……廢什麼話！」

　　江辰懶洋洋靠在山壁上，從兜裡掏出老婆搓的山楂丸，趁老頭不注意塞進嘴裡，囫圇嚼了兩下吞下去。

　　冰冷的身體裡霎時間湧入一股暖流，抹了草藥的小腿奇癢無比，江辰強忍住抓撓的衝動，驀的笑出聲：「我老婆還在山上，我不能下山。」

　　老頭翻轉木棍的手一頓，側頭看向年輕人。

　　提到媳婦，年輕人冰冷鋒銳的氣質一斂，火光照亮他的臉，淩厲五官都柔和了些。

　　「你媳婦也是被拐上山的？」

　　注意到老頭的「也」字，江辰看向他，「你家裡有人被拐了？」

　　「沒有，但我見過很多你這樣來找的人。」

　　江辰想到礦場，追問：「他們最後去哪了？」

　　老人沒說話，抽了身邊一根木柴扔進火堆裡，注意到年輕人面色平靜，沒有一絲一毫媳婦被拐的悲憤，冷漠道：「媳婦被拐……你不急？」

　　傷口飛速癒合，奇癢和灼燒似的痛沒有緩解一絲一毫。

　　江辰用力閉眼，冷汗從額頭滾落，受傷的腿綳直。

　　他竭力維持自然，想到老婆，嘴角掀起笑：「我老婆不是被拐，她是來救人的。」

　　老頭嗤笑：「女人？救人？」

　　兩個上揚的短句，充分表示了老頭的不屑。

　　江辰嘴角的弧度拉直：「老頭，你瞧不起女人？」

　　老頭不知想起了什麼，眉眼驟然冷下去，「我可不敢小瞧女人。」

　　他有今天，都是因為一個女人。

　　「別廢話了……明天你必須下山。」老頭把跑遠的話題扯回來，冷著臉再次強調。

　　「至於你媳婦……跟我說下她的長相……我去幫你找她。」

　　江辰搖搖頭，含著笑道：「我老婆不用別人救。」

　　他努力別讓他老婆來救他，就算沒有拖後腿了。

　　江辰沒在繼續這個話題，看著老頭，突然問道：「老頭，你是礦工吧？」

　　老人眉眼一冷，看向江辰的目光驟然變得淩厲。

　　他以一個極其敏捷的速度，抄起掛在山洞壁上的箭，瞄準江辰厲聲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被箭瞄著，江辰眉頭都沒有動一下。

　　他聲調平靜道：「這山下來了很多人，除了我，還有很多公安。」

　　「公安？」老頭拉弓的手一松，暗沉沉的眼睛一亮。

　　「常家村拐賣人口，已經有了切實證據。」江辰語氣微頓，盯著老頭繼續道：「現在還加上一條私自挖礦。」

　　老頭拉弓的手徹底鬆開，知道江辰身份後，他敵意大減：「你說的沒錯……我確實是礦工。」

　　他把弓箭掛回到山壁上，火光在老頭溝壑縱橫的臉上投下陰影。

　　「七二年的事故，坑道塌了八十米。」他掀開衣襟，腰腹間猙獰的疤痕如同扭曲的礦脈，「三十六個弟兄，就我卡在通風井裡撿了條命。」

　　洞外傳來貓頭鷹的啼叫。

　　老頭掀起雜草似的蓬亂頭髮，露出炸瞎的左眼，「我這隻眼睛就是被雷管崩瞎的。」

　　左眼上眼斂肌肉撕脫，眼皮不受控制半下垂，灰白色眼球毫無生機。

　　見年輕人沒被他這隻眼睛嚇到，臉上甚至都沒露出異色，老頭撇撇嘴，重新用頭髮遮住左眼。

　　江辰對這樣的眼睛並不陌生，畢竟他上一世也在黑礦當過礦工，地下礦脈裡什麼樣畸形的人都有，他早就習慣了。

　　老頭繼續道：「他們以為我也死在裡面了，我就趁著機會逃了出來。」

　　江辰敲敲手指，72年到80年，這中間的八年，老頭一直躲在山上？

　　他這麼想也就這麼問了。

　　老頭平淡道：「除了這山，我無處可去了。」

　　江辰眯了眯眼，注意到老頭沒有說實話，也沒有追問，開始問礦場裡面的情況。

　　老頭看出他的意思，搖頭道：「礦場的監工手裡都有槍……常龍收留了不少亡命徒……都是殺過人的通緝犯守著礦場……憑你一個人摸不進去。」

　　「而且……」老頭沒說話，目光落在江辰腿上，意思已經很明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