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裡已經恢複安定了,百姓依舊如從前那般生活,除了談論那座被焚毀的王宮之外,并無半點關于大榮軍的議論。
這是因為除了基本的城防兵力之外,其餘的大榮軍全部駐紮在城外,從未進過城擾民。
楊瀾稍微聽了聽過路人的談話,找了家醫館,把大夫請去村裡。
診看過後,大夫看了靠在床頭的流火一眼,把楊瀾拉到一邊,低聲道:“姑娘,這位相公的眼睛傷得很厲害,你們早該帶他看大夫才是啊。
”
楊瀾也正懊悔着,之前想過請大夫來瞧瞧,但流火說不用,她也就沒在意,誰曾想,唉……
“那現在狀況如何?
”
“現在,”大夫捋了捋胡須,一臉難色,搖頭道:“實不相瞞,複明的可能性很小。
”
“沒有辦法了嗎?
”楊瀾偷偷地望了流火那邊一眼,拉着大夫出了房間,急聲道:“大夫,我求求你,不管想什麼辦法,一定把他把眼睛治好,出多少錢都行的。
”
“這不是錢的問題。
”大夫歎氣,花白的眉毛皺成一團,“老夫醫術不精,實在沒有這個能力,姑娘若是堅持,不如另請幾個大夫來看看。
”
不過就他來看,不管誰來,大抵都隻能給出一樣的結論。
楊瀾不由灰心,隻能送大夫走。
如果流火的眼睛好不了,該怎麼辦?
他一個人能活得下去嗎?
而她後半輩子又怎麼心安?
收整了一下心緒,楊瀾返回卧房。
屋裡很靜,靜到能清楚看見呼吸聲。
流火依舊靠坐在床頭,睜着眼發愣,聽見腳步聲傳來,才微微偏過頭去,未等楊瀾開口,倒是先說了話:“即便我的眼睛治不好,也沒什麼關系,活了這麼多年,該看的都看過了,也夠了。
”
楊瀾想不到,到了這時候,流火不是頹靡不振,不是發火洩氣,反而是故作輕松地反過來安慰她。
這個人啊,總能一次又一次地令人刮目相看。
“可你看不見了,日後怎麼生活?
”
“時間長了,總會慢慢習慣的。
”流火笑着說,随即玩笑道:“放心,我不會要你負責任的,等過一段時間,我适應了做瞎子的生活,你便想去哪裡去哪裡,不用再管我。
”
這話聽着,讓楊瀾覺得窩火。
原來在他眼裡,她就是這麼不負責的,沒心沒肺的人?
“你怎麼适應?
做了十來年的殺手,習慣來無影去無蹤,如何适應這種長期在黑暗中的生活?
”
“我的生活一直都在黑暗中,從我進組織開始便是了。
”流火淡淡地歎了一聲,“沒什麼區别。
”
他生命裡看見的唯一一點光,就是從身側這個人身上發出來的,原本想拼命抓住這點光亮,改變這種生活,可命運卻狠狠地打了他的臉。
他注定隻能一輩子身處黑暗,永遠也無法擺脫。
過了一會兒,楊瀾拍拍他的肩膀,堅定道:“先别氣餒,我再去找幾個大夫看看,說不定希望還是有的呢?
”
“即便,即便真的治不好,我也會照顧你,不會抛下你不管的。
”
“你管得了我一月兩月,能管我一年兩年嗎?
能管一輩子嗎?
”流火有些急了,“楊瀾,别這樣為難自己,我也不需要你的施舍。
”
可這是我欠你的……楊瀾在心裡如此說。
她也明白,流火之所以這麼說,是不想拖累她,不想有失尊嚴,既如此,她便也不該多說,更沒必要與他争論,隻需怎麼想的怎麼做就是。
之後,楊瀾果然又找了好幾個大夫來,但他們給流火看過眼睛之後,得出的結論都一樣——難以複明。
至此,楊瀾也就不得不面對現實。
流火還是那樣冷靜淡定,每天不是坐在屋裡發呆,就是在院子裡曬太陽,該吃吃該喝喝,似乎就跟以前沒什麼兩樣。
似乎并不因為瞎了眼睛而悲傷,楊瀾險些都信了。
直到這天晚上半夜。
深夜裡,外面突然下起雨來,雨點打在窗外的芭蕉葉上,發出聲響,楊瀾本來就眠淺,很快就被吵醒。
又由于有心事,醒來後再也睡不着,于是索性披了外衣,走出卧房,到客廳倒了杯水喝。
坐着發了會兒愣,準備回房時,忽然聽見流火的房裡傳出“哐當”一聲,心猛然提起,忙走過去看。
門剛打開一條縫,看見流火正頹然癱坐在地上,握拳捶打了幾下床榻,那背影落寞而無助,令人看了一陣揪心。
原來,他并不是真的不在意,隻是不願在人前表現出自己的脆弱,一直裝得不在乎而已。
楊瀾沒有進去,悄然把門掩上,回了卧房。
這一晚上也沒再合眼,腦海裡全是流火那道背影,揮之不去。
流火啊,我該拿什麼還你?
因為要照顧流火,楊瀾決定在村裡長住,暫時不回大榮了,于是寫了一封書信,托人送去大榮營地,交給李亮,把自己這裡的大緻情況告訴他和爹娘,也好讓他們放心。
軍帳内,李亮正忙着處理案頭的一對軍務,眉頭皺着,神情十分專注,就在快要處理完畢時,外面突然傳來腳步聲,一名士卒跑進來道:“将軍,不好了,那些岐國的降兵又在鬧事,您快去看看吧。
”
岐國降兵将近兩萬人,這不算少了,一旦全部鬧起來,将會造成不小的動-亂,李亮身為主帥,自然要立即前去查看情況。
他當即放下筆,把文書收好,起身出了軍帳。
就在他剛走不久後,親兵從轅門守衛那裡拿了封信過來,進去見将軍不在,便把書信放在文書堆裡,之後也沒再管,直接出去做事了。
而這堆文書是李亮已經閱看過的,之後不久又有親兵過來,把文書收走,連帶書信也一并帶了去。
因此,李亮從頭到尾就沒看到,并不知道有人送來書信這回事。
翌日上午,李亮得了空,來到軍帳找楊志安,想向他讨教一下該如何安置降兵。
“那些岐國士兵争強好鬥,不服管教,屢屢挑釁,在軍中鬧事,再這樣下去,隻怕會鬧出大亂子,可這麼多人,也不能直接殺了,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安頓他們了,先生可有良策?
”
楊志安正因找不着楊瀾而操心,這幾天根本無暇顧及軍中的事,昨天暴亂的事也是剛剛聽聞,臉上同樣布滿愁容。
“要想岐國士卒完全融入大榮,短時間内是很難的,大榮士卒接受他們也非一朝一夕之事,得慢慢來。
”
李亮颔首道:“這一點我也清楚,隻是他們一而再再而三地鬧事,不處置不行。
”
“兩萬人集中在一起,勢力較大,一旦造反,會造成嚴重後果,既然短時間内安撫不了,那就幹脆将他們分開吧,分散編入各個營,跟大榮軍混住,這樣,至少造反是造不起來了,而且,為了生存,他們也隻能自己想辦法融入,用不着你來操心。
”
聞言,李亮兩眼一亮,覺得此法甚妙,當即眉開眼笑:“還是您有辦法,我是想了半天也沒想到如何解決這個問題,這軍中要是沒有您,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
楊志安笑了笑,說:“你隻是還欠缺經驗,以後多經曆些事情,就能自己處理了。
”
如今岐國已滅,他也該離開了。
李亮問道:“您真的要走嗎?
”
“要走,該走了。
”楊志安歎了一口氣,顯得有些力不從心。
“可楊瀾還沒找到,您放心離開?
”
“那丫頭自己心裡有數,會自己回去的,如今景天照已死,沒人能再威脅到她了,我沒什麼好擔心的。
”
話雖如此,那丫頭至少也該來封信才是,怎麼就突然又杳無音信了呢?
話說到這裡,李亮已沒什麼好說,畢竟楊志安早已做好了決定,不會輕易改變,況且,他假死的事倘若被皇帝知道,也難免是一樁禍事,早些離去也好。
日子一天天過,轉眼又是幾個月。
流火的眼睛并沒有好轉,且基本上已經放棄了治療,不過,經過這段時間的生活,他已逐漸适應,對周圍的環境很熟悉,日常起居無需旁人幫忙。
這也算是唯一的一點安慰。
念親已經長大了很多,慢慢地學會了走路,能說些不太全的話了。
看着孩子一天天長大,楊瀾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滿足感,盡管這不是自己親生的孩子,但從把他接過來那天起,就一直把他當親兒養着,其實并無區别。
同時,也覺自己沒有辜負王籍的在天之靈,心裡稍安。
可很快,她又看到雙目失明的流火,心底裡的那點滿足頓時消散殆盡。
她害了流火的一輩子,念親還是用他的眼睛換來的,她有什麼資格滿足?
她該愧疚才是。
想到這裡,楊瀾不禁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一旁的流火聽了,忍不住問:“怎麼,嫌日子悶了,想出去走走了吧?
”
“沒有,我隻是在想……”楊瀾本想說心裡話,但又怕引起流火多想,便索性不說了,“沒什麼了,我就是突然歎口氣而已,沒有想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