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明正跟著沈瑞林走進一所民宅,一直走到院落最深處才停下來,沈瑞林上前敲了敲門,並未得到回應,他也不管,徑直推開了門。
一個人青衫布衣,背對著他們坐在窗前,聽見聲音就問:“小沈,你來了?
”
傅明正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僵硬地繃緊了身體。
沈瑞林拍拍他的肩膀,含笑問道:“二哥,你好些了麽?
”
“今天好多了,我們什麽時候進京?
”傅明昭回過身來,看到站在門口的傅明正,有一刹那的驚愕,隨即鎮定下來,說道:“你來了。
”
傅明正看著傅明昭不說話,眼神複雜而激動。
再怎麽怒其不爭,始終也是他的兄長,人活著總是一件大好事。
“坐吧。
”傅明昭並沒有表現出類似於羞愧之類的神情,他很自然地招呼傅明正:“聽說你隻喝深井水,那就隻能再等一會兒才有水了。
”
傅明正坐下,冷笑:“莫非二哥日常都不喝水的?
”
傅明昭淡淡地道:“喝,要活著,當然要吃飯要喝水。
不過我所用的水,就是最日常的水,飽含了三萬冤魂恨意和控訴的水,現在我已與他們在一起。
”
傅明正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回答,因為傅明昭看上去像是心意已決,隻等時日,於是他那些質問和疑惑的話都沒有能夠說出來。
他看向沈瑞林,沈瑞林眉頭深鎖,朝他露出一個無奈而慘然的淡笑,說道:“我去安排一下,稍後我們哥三個一起喝一杯。
”
沈瑞林走了,屋子裡隻留下傅明正和傅明昭兄弟倆。
傅明正看著傅明昭隱現白發的鬢角和眉間深深的皺紋,收了諷刺質問之意,問道:“怎麽回事?
”
傅明昭認真地打量著這個最小的庶弟。
傅家的五兄妹中,他和傅明正關系是最淡薄的,因為傅明正出世之時,他已離家投軍,難得回家,回家也隻是和自己的嫡親兄妹、父母、妻兒待在一起,對這個性情陰冷、言辭刻薄、手段狠厲的庶弟並沒有什麽興趣,感情隻局限於知道這是他的庶弟而已。
“你長大了。
想必父親十分欣慰。
”傅明昭把手放在膝蓋上,淡然道:“你的辦事能力向來很強,大概的經過你應該已經弄清楚了,我就不再重複了。
大錯已經鑄成,說什麽都沒有用,我隻等一個合適的機會,付出我該付出的代價而已。
”
他越淡然,傅明正越憤怒:“是啊,我看到你就知道你在等死了!
不過死很容易,要贖罪可沒那麽容易!
你有沒有想過家中的父母雙親和長兄二嫂、雯雯他們?
明珠為了你殫精竭慮,想盡做盡了她所能做的一切事情。
我為了找你,找出真相,為你洗涮乾淨身上的汙水,三天三夜不睡覺,縱馬疾馳!
哦,你等死,你等著合適的機會就會去死?
死了就一了百了啦?
真乾淨啊!
真輕松啊!
那我們怎麽辦?
!
”
傅明正最後一句話是紅著眼睛喊出來的。
喊完之後,他和傅明昭都有些愣住,因為直到這一刻,他們才發現,他們之間的那份兄弟之情遠比他們所以為的更加深厚。
傅明正想起自己在小時,曾經十分羨慕崇拜這位能和老爹對著乾,不走文官路子而改走了武將路子並獲得成功的兄長,而這位兄長雖然對他不是十分關注,但每次回家也沒有少過他的那一份禮物,更沒有慢待虐待欺負過他,高興了也會逗逗他,反倒是他自己因為不好意思和某種發自內心深處的自卑而匆匆逃走。
而傅明昭也想起那個總是藏在角落裡,用崇拜歡喜的眼神默默偷看他的漂亮小男孩,分明很想和他接近,卻總是一喊就跑得比誰都要快。
看著是很冷漠,卻從未對他有過任何不敬之舉,對外說起他來也總是與有榮焉。
這大概就是血脈的力量吧,中間縱然隔著萬水千山,始終一線相連。
傅明昭長歎一聲,彎腰卷起自己的褲腿:“我的腳筋已經斷了。
”
他被人設計陷害,關押幽閉,必然是要逃的。
而太皇太後的計策中,有一步就是要把他留給宇文初殺死,不能殺不能放,一勞永逸的辦法就隻剩下了這一條。
傅明正沉默了。
如果是明珠,大概會傷心痛哭,因為她英勇的二哥成了廢人,從此再不能殺敵,而且遭遇了如此不要臉的陰險算計。
但傅明正沒有這個習慣,他沉默很久之後,問傅明昭:“你知道是誰乾的嗎,有人證物證嗎?
”
傅明昭道:“顧汝良。
血戰而死的顧汝良,也隻有他才能讓我不設防。
人證已死,物證早已湮滅在同州的血戰之中。
我本該以死謝罪,顧全家族名聲,不讓兒女丟臉,不過這樣默默無聞地死去太過窩囊,所以我選擇活下來。
”
血戰而死的顧汝良,他的頭至今還掛在同州的城牆之上,朝廷公認他為忠烈,有誰會相信他其實隻是太皇太後和正統派的一把槍?
說出來隻會被人笑話鄙夷唾棄,認為傅明昭是在狡辯脫罪而已。
往忠烈身上潑髒水是要付出代價的,所以這場冤屈隻能捏著鼻子受了。
明知實情如此,卻不得不照著敵人的謀算去做,自己憋成內傷,敵人卻看得興高采烈,還有什麽比這樣更刺激人的。
這是太皇太後的報復,對宇文初的,對明珠的,同時也是對背棄了她的傅相府的報復——你們背棄了我,不能隻是我一個人痛,要痛大家一起痛。
夕陽如血,把屋裡二人的臉面須發染上了一層紅色,傅明正聲音平闆地把明珠的打算說給傅明昭聽:“她已經安排好了,我會把你送到記國,昌華公主會照顧你,等到將來我們再設法給你洗淨冤屈,接你回來。
事不宜遲,收拾一下,今晚趁黑走吧。
”
傅明昭淡淡地道:“攝政王的意思呢?
他現在若是斬殺我,會有很大的好處。
外樹威望,內得民心,你確定他什麽都不知道,能由著你們胡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