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郎中說著停頓了片刻,又道:“京都變天,沈清安屠殺群臣之時,有不少消息靈通之人,當時回了家鄉避禍。
”
“這其中便有一人,名叫歐陽濟。
歐陽濟從前在京都便頗有才名,十六歲便中了探花郎。
聽聞他本有狀元之才,但因為生得實在是過於美貌,便被點了探花。
”
“歐陽濟的妻子姓盧,說起來同你段家那個老祖母乃是同宗。
世人皆喜歡雅事,譬如甚麽一門三進士之類的,當時有不少人都管歐陽濟叫做小段相。
”
祈郎中顯然一早就做了功課,“意思便是那歐陽濟十有八九便是下一個段相公。
”
“歐陽濟心高氣傲,聽了之後便立即辭了當時在吏部的肥缺,去了國子學做夫子,在那國子學裡一待便是十載。
這些年專心做學問,有大儒之稱,乃是清流砥柱。
”
轟隆隆一聲雷聲響起,打破了沉悶的午後。
段怡朝著窗外看去,烏雲壓頂,閃電一道道的在天邊亮起,豆大的雨急促的落了下來。
她皺了皺眉頭,“先生繼續說,那歐陽濟乃是襄陽人士?
”
祈郎中點了點頭,“正是,前不久回了襄陽,如今已經是山南文人之首。
後日便是那歐陽濟的生辰,他要在府中擺生辰宴,咱們可以去……”
段怡聽著,打斷了祈郎中的話。
“先生著急要我禮賢下士,不過我倒是覺得,先生先應該在那些進士面前,挺直腰杆子才是。
”
祈郎中瞳孔猛的一縮,他握著拐杖的手一緊,一早準備好的所有的話語,全都堵在喉嚨眼裡了。
段怡的話,像是一把利劍,直接戳穿了他。
段怡沒有轉過身來,卻是伸出手去,接住了窗外飄打進來的雨水。
沒有收走的棋盤之上,一點一點的都是水花,雨水落地滿是泥土的氣息。
“雨可真大!
老鄉們說今年十有八九是個大澇之年。
如今正是雙搶,若是谷場裡曬了稻子,那可就要遭大殃了。
”
“有經驗的百姓可以看出來今年年成如何,會讀詩書的歐陽濟卻是不能。
不是說他本事不濟,而是我先前便說了的,術業有專攻。
”
“先生是沒有考中進士,但那又如何?
我外祖父當年還不是放著那麽些大儒不要,就想讓明睿哥哥拜在你門下。
”
“先生莫要看輕了自己,更是看輕了我。
”
段怡說著,轉過身去,走到桌前坐了下來。
桌上的綠豆湯碗已經被知路收走了,現在擺上了新燒好的熱騰騰的茶水。
“崔子更可以禮賢下士,去給歐陽濟過生辰,彰顯親和,我卻是不能。
他們本就看輕於我,若是我將他們擡上了天,更是助長他們的囂張氣焰。
”
“便是為我所用,那日後也定是眼高於頂,像螃蟹一般在我面前橫著走。
張嘴忠言逆耳,閉嘴撞柱為諫。
”
“我是要治理一方的,不是想要被他們治理的。
”
段怡看向了愣住了的祈郎中,心中輕歎了一口氣。
祈先生教導她這麽多年,可以說她這一身的本事,多半都得益於他。
他樣樣都好,隻是有這麽個心結。
他沒有考中,是以到了考中的學問大家跟前,總覺得自己矮了一頭。
教旁人看穿容易,可到了自己跟前,那便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談何容易?
“先生隻管主持恩科,同我還有韓河池一並出題。
不用歌功頌德,亦是不用繁榮昌盛,就問國事民事。
咱們百廢待興,如今需要的是能夠做實事的人。
”
“我很喜歡韓江河,因為他能種稻,想種稻,願意讓百姓吃飽飯;我也喜歡關先生,他家財萬貫,完全可以在家中做享樂的富家翁。
”
“可是從我認識他起,他便沒有停歇過。
領著關家子弟,到處搭橋修路。
”
段怡說著,目光灼灼,“我們是很缺人,但又不缺人。
招賢納士的榜放出去,願意考科舉的,自是會來考;從前有官身,中過進士的人,可以自薦或者尋人引薦。
”
“認可我,想要為我效力的人,譬如韓江河,不用我去,他比我著急。
我還要看他是否有真本事,方才用他。
”
“不認我,想要我去求他回來指著我鼻子罵的人,我作何要看他?
我自春風得意,且看他鬱鬱寡歡,一事無成,豈不快哉?
”
“更有甚者,那些想要找事的人,殺了未免有些浪費,直接去開荒挖渠挺好,正好缺人手。
”
見祈郎中陷入了沉思中。
段怡將茶水朝著他的方向推了推,“先生乃國士,應當輔佐君主。
可當年卻是不理旁人眼光,選中了我;如今又是何道理落了俗套,怕了那些進士了?
”
“再這樣下去,今夜祖師爺怕不是要托夢,要晏師伯將你逐出師門了!
”
祈郎中聽到“晏”字,瞬間驚醒了過來。
他跳了跳腳,快步走到桌邊,端起那茶水,咕嚕咕嚕的喝了一大口,然後一屁股坐了下來,“老賊他敢!
”
祈郎中說著,老臉一紅,他清了清嗓子,說道,“是我著相了。
不過嘛,老夫又會醫術還會教徒弟,已經這般厲害,若是半點缺蔽也無,那旁人何必管我叫郎中先生,得管我叫神仙!
”
段怡見他又恢復了往日意氣風發的樣子,啪啪啪的拍了幾下掌。
“靈機,靈機,來見見你的神仙兄弟。
靈機可是靈機大神,先比你成仙。
”
祈郎中一聽,氣了個倒仰,他忙站了起身,哼道,“下這般大的雨,我要給我兒子送傘去!
你說的事,今夜我同韓河池商議之後,便給你寫個章法。
”
段怡豎起了大拇指,“可不是,早該如此!
隔了這麽遠,我都聽見景泓哥哥嗷嗷哭了,先生記得帶奶去!
”
祈郎中的胡子甩了甩,一瘸一拐的走出門去。
雨順著屋簷落下,打濕了長廊,祈郎中撐著傘,站著看了好一會兒,瞧見段怡穿這蓑衣,領著谷雨出了門去,方才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是啊!
沒考中進士又如何?
他再也不用在房梁上吊死,覺得自己懷才不遇。
更不用覺得在人前矮上了一頭,因為隻有他慧眼識人,從萬千眾生之中,選中了段怡。
天下有誰能比他更有底氣取士?
歐陽濟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