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善人(1)
仿佛被瘟疫傳染了般,身側忽而響起一大片“噗通”“噗通”的跪地聲。
黑壓壓的人群跪在僧人面前,眼睛裡是深切的懇求。
“求求大師.”
“放過他吧.”
“為了我們.”
“他已真心懺悔.”
無數聲音或遠或近地飄進他耳中,如佛陀在雲層中隱秘的指引。
子風也跪在他面前,流著淚道:“我已知罪孽深重願用餘生贖清孽果”
他真的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嗎?
又是真的願意真心懺悔嗎?
若是真的,為何偏偏不早不晚,在自己歸鄉的前半月開始賑濟災民?
若是真的,又為何要當著滿城百姓的面負荊請罪,看似悔恨,實則要挾。
敬善知道,這滿城的百姓跪在自己面前,並非真的要為子風說情。
旱災不知何時才能結束,每多一日煎熬,就會有無數的人餓死。
他在來的路上看見無數死屍橫陳的慘狀,這些人,隻是怕子風死後,無人施粥,會在極度饑餓中喪命。
他們隻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他是善人,卻要殺一人。
子風是惡人,卻能救萬民。
菩薩與夜叉,不隔一條線。
那到底誰是菩薩,誰是夜叉?
金色的日光從雲層中透出來,溫柔遍灑大地。
無數雙祈求的眼睛看著他,是無數條性命。
這些年,他走過不少地方,歷練修行,那些寬容與慈悲,不是假的。
何況,在成為敬善之前,他就已經是濟弱扶傾、溫潤而澤的大善人。
諸餘罪中,殺業最重;諸功德中,放生第一。
善人應當犧牲自己、拯救萬民,何況是過去的仇恨。
放棄一己之私欲,挽救無數條性命。
握著禪杖的手微微發抖,他後退一步,似要將眼前的一切看清。
仿佛隻有這般,就能掃清一切的困惑。
放下屠刀,或許不隻是對子風說的,也是對他說的。
睹人施道,助之歡善,得福甚大。
放下屠刀,拯救萬民,立地成佛。
金色的忍冬逐漸生長,它從汙泥中破芽,向上攀爬,花瓣舒展,它長得越來越大,大如屋棟,還在繼續增長,幾乎要填滿整個天際。
如巨大的旋火輪,緩緩流轉,將他整個人吞噬。
四周突然安靜下來。
雲層之中,似乎響起佛陀的低語,那些熟悉的經文自遠而近,密密麻麻飛入他耳中。
“.鬱鬱黃花,無非般若,青青翠竹,皆是法身.有情輪回生六道,猶如車輪無始終.”
“.諸行無常,一切皆苦。
諸法無我,寂滅為樂”
“.六處緣觸,觸緣受,受緣愛,愛緣取,取緣有,有緣生,生緣老死憂悲苦惱。
此滅故彼滅,即無明滅則行滅,行滅則識滅,識滅則名色滅,名色滅則六處滅.老死滅則憂悲苦惱滅.”
無數個過去,無數個自己浮現在他面前,恍惚前塵一夢,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有情眾生受紅塵之苦,逃不掉喜怒哀懼愛惡欲。
然而聚際必散,積際必盡,生際必死,高際必墮。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一切皆是虛妄。
他的心寧靜了下來。
若真修道人,不見世間過,若見世間過,既非真修者。
他願發大乘心,普濟一切,也願代眾生,受無量苦。
他慢慢地後退一步,眉宇間寧靜下來。
雲層中傳來嫋嫋梵音,金光照亮袈衣,似有車馬樂乘奔來,迎接佛子降臨。
敬善閉上眼。
梵音越來越近,縈繞在身側。
好像在對他說,放下,隻要放下,一切皆是虛妄。
握著金色禪杖的手慢慢松開,一寸一寸下滑,卻在即將要落地的時候被人緊握。
有人開口道:“不對。
”
震耳的梵音忽而一頓,璀璨佛光似有凝滯。
僧人睜開眼,語氣平靜:“我不想放下。
”
白塔之中,令人牙酸的“吱呀”聲忽而沉寂,仿佛滾滾前行的旋輪遇到阻礙,生硬地重複著向前的姿態。
無數個紅塵裡,無數個面目各異的僧人站在滿城跪下的百姓中,有眉宇安然秀美者,有眼眸明亮如少年者,有模樣冷清音色冷寂者,亦有唇畔帶笑、滿眼嘲諷暴戾者。
梵音如巨大的金鍾,自天地懸於人頭頂,無數磅礴經文回蕩在天地間,仿佛有人一遍一遍的呢喃紅塵萬象,教人堪破業障,解脫煩惱。
菩薩布施,等念怨親,不念舊惡,不憎惡人。
該放下了,放下即可成佛。
握著禪杖的人輕輕擡眼,目光是與方才截然不同的果決。
“我不想放下。
”
身披袈衣的僧人臉龐,在烈日的照耀下變得有些模糊,仿佛模糊成了另一個人。
他緊握著手中的禪杖,看向面前跪地哀求的萬民,看向自己跟前負荊請罪的惡人,再一次淡淡開口:“承認吧,你也不是真心懺悔。
”
子風嘴角邊隱秘的笑意倏爾一滯,他的動作有片刻僵硬,看向簪星的眼神充滿了意外。
是的,簪星。
一年又一年,一世又一世,她成為無數個不同的“簪星”,對每一個簪星的歡笑與眼淚都照單全收。
體會過百種人間苦楚,心懷漸漸開悟。
於身無所取,於修無所著。
於法無所住。
過去已滅,未來未至。
現在空寂。
無作業者。
無受報者。
此世不移動。
彼世不改變。
此中何法,名為梵行。
她成了敬善大師,她明白如同前面無數次一般,這一世隻要體會人世百般苦楚,隻要放下堪破,即刻輪轉,試煉也就過了。
這或許就是五輪塔試煉所要的結果,修士在歷經百世千世之後,逐漸悟道,修心修身,哪怕是再愚鈍之人,在這樣的輪轉中,終會開悟。
她知道五輪塔的意圖,隻要放下禪杖,放下仇恨,這一世,也就過了。
正確答案近在眼前,可她偏偏沒有照做。
簪星道:“憑什麽?
”
憑什麽對方犯下惡果,卻還能好好的活著。
她輾轉辛苦一生,隻為復仇,臨到頭時,卻要被人以性命威脅,逼著放下。
善人,就活該受委屈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