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裡,傳來女人冷淡的聲音:“你還會接電話,我以為你已經不認我這個媽了。
”
甯媛沉默了一會,才道:“我沒有。
”
上輩子,她都沒有親眼見過自己的親生父母,隻守着甯錦雲為她養老送終。
甯錦雲冷笑一聲:“是嗎,你私自和一個下放改造分子結婚,把你大姨打成重傷,一個電話沒有,也不回我的信,這不是要斷絕關系?
”
甯媛深吸一口氣:“媽,你來信隻會罵我,你有沒有問過大姨是怎麼對我的?
”
“怎麼對你的?
不就是拿凳子砸你的頭嗎,我在現場隻會砸得更狠!
!
”
“我甯可活活打死你這小畜生,也不叫你和男人鬼混,連累家裡人!
”
“你大哥在上海當兵、你二哥好歹是個正式工,你姐更是文工團文藝骨幹,你個廢物什麼都幫不到就算了,還當破鞋,你怎麼不去賣肉……”
甯錦雲尖利的聲音從電話那頭一疊聲地傳來。
甯媛隻覺得窒息,讓人喘不過氣又是這樣,每次她媽罵人的時候,總是口無遮攔。
哥哥和姐姐,甚至父親也沒少被她這麼罵過。
可對自己尤其冷酷,好像自己是個沒有感情的牲口!
大哥也是養子,還是公開的養子,甯錦雲對大哥都比對她這個當成“親女兒”養的小女兒溫柔。
可明明上輩子,照顧甯錦雲最多、和她住,給她養老送終的一直都是自己這個養女。
“媽!
”甯媛終于忍不住了,拔高了聲音:“你一直這樣對我,是因為我不是你親生的嗎?
”
這句話一出,不光電話那頭突然聲音卡住了。
這邊大隊的管電話的接話員也呆了下,看向甯媛。
甯媛隻當沒看見接話員異樣的目光。
電話那頭瞬間沒了聲音。
甯媛卻輕輕地呼出了一口氣:“媽媽,你能告訴我嗎?
”
如果這樣嫌棄自己,為什麼上輩子又在自己結婚幾年後,主動告訴說出自己不是她親生的真相。
她記得甯錦雲的眼淚那樣真誠,充滿了失去她這個小女兒的害怕和痛苦,也讓她心軟又心酸。
好一會,電話那頭傳來女人喑啞的聲音:“是誰在你面前胡說八道,是誰說你不是我親生的!
!
!
”
甯錦雲最後憤怒地拔高了聲音,讓甯媛有些心情複雜。
她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
甯媛垂下睫毛:“……是大姨。
”
電話那頭“咣當”一聲,被人憤怒地挂了。
甯媛聽着“嘟嘟嘟……“響的電話,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她撒謊了,說是大姨告訴她的。
因為她很想知道為什麼甯錦雲上輩子突然決定告訴她真相。
如果時間提前十幾年到現在,甯錦雲會有什麼反應,她是真的如她說的那樣很愛自己嗎?
甯媛放下電話,在接電話員憐憫的目光下,心情複雜的轉身離開。
等着吧,她總會找到答案的。
……
甯媛心事重重地回家。
沒幾天,榮昭南果然去木匠那裡打了新的床。
村裡人有些奇怪,這下放的破落戶居然打床了。
但公社大隊的紅袖章們都快兩月沒來村裡檢查思想工作了,大家夥也沒說什麼。
隻是這分了床睡,兩個人之間仿佛又恢複到剛認識住在一起的時候——相敬如賓。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地過去。
甯媛看着榮昭南疏遠冷淡的态度,她心裡也不是不别扭的,但也默默地繼續學習和工作。
唐爺爺這幾天旁敲側擊地說了,他在這裡也呆不了多久了。
那到時候他回京城,她在甯南,算是分居了,過一年半載的領離婚證也說得過去。
她也有她要完成的事和要收拾的人,也沒必要把他牽扯進來。
隻希望他走之前,兩個人關系能緩和下來,至少還是朋友。
再說了……
每天早上自己起身的時候,榮昭南已經不在房裡了。
桌子卻總有一碗稀飯、鹹菜和一個雞蛋,看得出是留給她的。
甯媛心裡說不上什麼滋味。
她這室友要跟她劃清界限了,清早都不和她見面,還一天天地給她留早飯。
也算感天動地,華夏好室友了。
她起床,洗漱完了,從儲藏室弄了點肉骨頭出來。
一隻灰白、毛茸茸的身影一下聞着味就從門外鑽進來了,讨好地圍着甯媛腳邊打轉。
甯媛把肉骨頭擱在一個破搪瓷盆裡,摸摸它的狼頭:“小白,慢點吃。
”
“嗚嗚嗚——”小母狼歡快地叫起來。
嗯,小白就是那隻榮昭南弄回來的灰白色的小母狼,不但長得眉清目秀的,還真的很‘狗’。
也不知道是不是徹底被榮昭南吓破膽子,小母狼完全臣服得‘狗模狗樣’了。
它不但會吐舌頭,居然還會學了沖着人搖尾巴。
而且聰明地把甯媛當成了飼主和靠山。
每天它都跟在甯媛屁股後頭搖尾巴,再也沒有呲牙咧嘴過。
真的成了看家護院的‘小狼狗’。
甯媛現在也把它當成了寵物養着。
畢竟,榮昭南現在除了在唐老爺子和夏阿婆那裡,基本不搭理她。
家裡氣氛冷淡的很。
小白成了她唯一歡樂的源泉。
“小白,今天姐姐要進城賣東西,你好好看着院子。
”甯媛摸摸小白的腦袋瓜。
小白很聰明,像能聽懂人話一樣,拿嘴蹭了蹭她的掌心,搖搖尾巴低頭吃肉。
甯媛看着空蕩蕩的房間,窗下分開的兩張床。
今天周日,榮昭南都沒有呆在房子裡。
她搖搖頭,不讓自己再沉溺在悶悶的情緒裡,又去洗了把臉,戴上圍巾、穿好大衣,背上背簍出門。
一個多小時候後,她就到了舊貨市場。
甯媛看着熱鬧的舊貨市場,攏了攏衣領和圍脖,不叫冷風灌入脖頸。
她足足兩周多沒來了。
自從上次遇到流氓人販子,她心有餘悸,平頭哥是被抓了,可誰知道有沒有同夥呢?
沒幾天要年三十了,她總得把夏阿婆給她的碗出手了,再買些年貨回去。
她手裡是悄摸摸地攢了兩百多塊錢了,在村裡都算富戶。
可這錢得有一半是榮昭南的,她不能貪下。
還有唐老爺子和夏阿婆,她也得養起來才行。
甯媛邊琢磨着,邊進了舊貨市場。
榮昭南要回京城,應該就是過年後吧。
她得想想送他點什麼,總不能關系一直這麼僵持着。
以後還有要緊事兒想委托他幫忙。
她一個活了兩輩子幾十歲的老阿姨,還要和他一個毛頭小子冷戰計較什麼?
甯媛這麼想着,心态就放平了,開始按照之前的攤位路線,朝着汰換古董的地方走了過去。
十三次會議确定了國家工作重心徹底轉到經濟工作上面來。
風頭一吹,縣城的舊貨市場或者說黑市越發地活躍,紅袖章們也不怎麼管了。
有了上次教訓,甯媛沒急着出手,而是在淘換古董的攤位附近蹲下。
然後,她把籮筐裡帶出來的山貨都拿出來擺。
她選的這個攤位其實人不太多,蹲了一個上午,賣了一小半的山貨,隻賺了十來塊錢。
比平時生意差了不少。
但半天下來,她已經和周圍古董舊貨的攤主基本都說上了話,吹上了牛。
甚至山貨裡有一半是他們買去改善夥食的。
“柳阿叔,圖哥,吃熱包子嗎?
”甯媛從自己的籮筐裡掏出一個大鋁飯盒,打開遞給邊上的人。
這是她一早在章姐那裡買的,拿厚厚的圍巾裹起來,到了中午都還是暖乎乎的。
一邊賣貨的大叔有些不好意思:“這是你午飯吧,我帶了飯。
”
被甯媛叫做圖哥的三十多歲男人倒是不客氣,伸手就拿了一個:“那哥就謝啦,幺妹兒還挺會做人。
”
他可是買了甯媛好幾斤蘑菇之類的山貨,吃個包子不過分。
甯媛直接給那大叔手裡塞了一個:“柳阿叔都别客氣,咱們偷偷地做點小買賣不容易。
”
賣貨大叔見狀沒再拒絕,接過包子歎了口氣:“丫頭,你跟我女兒年紀也不差多,大老遠從鄉下來,挺不容易的吧?
”
甯媛一聽,得咧,賣貨時機到了,就等大叔您這句話了。
她順勢歎了口氣,悶悶地低聲道:“是啊,我家還有七十歲的爺爺奶奶都靠我養活,有什麼辦法呢,我男人下放幹部回城,也不要我了。
”
賣貨第一步——先賣慘,避免被人殺價。
甯媛本來眼睛大,又是小小的方圓臉,看着就嫩。
這麼低頭一副被欺負的小白菜樣,頓時讓周圍的人都同情地唏噓起來。
圖哥是四川人,忍不住罵了方言:“媽拉個巴子,那幫城裡的狗屎讀了些書,就當陳世美,日他仙人闆闆!
”
甯媛輕咳嗽一聲:“是啊,狗屎。
”
雖然她老人家決定不和小孩子計較。
但是,榮昭南一天到晚給她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哼,就是狗屎。
這頭,剛進牛棚小院的榮昭南突然打了個噴嚏,然後就覺得自己踩到了什麼。
他沒什麼表情地退後一步,看着自己踩了一腳的——狗屎,不,狼屎。
小白趴在房門口,支起前爪,幸災樂禍:“嗚嗚嗚嗚~~”
下一秒,小白就對上榮昭南森掃過來森冷的目光,頓時吓得夾住了尾巴,縮到角落。
榮昭南冷酷地道:“再學不會定點吃喝拉撒,你外頭的奸夫照舊會變成狼毛腳墊。
”
小白驚恐:“嗚嗚嗚嗚——!
!
”
榮昭南收回目光,看向房間裡,表情有些複雜。
甯媛這個點應該早走了,不會撞上。
說分床就分床了,那小特務還真沒什麼表示,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