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葉錦羽這才緩緩起身,面無表情,再次拱手,朝厲隋作揖,然後起身等待他接下來的話語。
厲隋的嘴唇微張,卻遲遲未能說出話來,直到許久之後,他才緩緩開口,“為什麼一定要走?
”
“世道吧。
”葉錦羽的聲音很淡,讓人聽不出其中夾雜的情感,好像他在說着一件與自己完全無關的事情。
厲隋又不說話了,此時的他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那些暗中的安排,都是上不了台面的……
“殿下,陛下,該用膳了。
”忽然,如馨走近了,喚他們用午膳。
葉錦羽正準備相随而去,卻發現厲隋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厲隋,還是先用膳吧。
”葉錦羽開口說到。
“啊。
”厲隋笑了,朝他擺擺手,“不了,宮内事務繁忙,我還得快點回去,想來上官宰相又在念叨我了。
”這裡說的宰相自然是上官彧,自厲隋上位以來,他便一家獨大,在朝廷裡領了三省,地位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那便恭送聖上。
”葉錦羽再次朝厲隋作揖,看着他離去,直到他完全消失在了自己的視線之中,葉錦羽這才緩緩起身。
面無表情,揮手朝呆呆立在一邊的如馨一招,笑道:“走了。
”
……
大明宮,紫宸殿。
近來,厲隋幾乎就是在紫宸殿與葉錦羽的居所之間來回,為了方便,他遣散了自己麾下的士卒,将他們安排進了老皇帝遺留下來的禁軍之中,身邊僅有一人留下,負責駕車。
宮内看不見女丁,有一部分是随皇後一起去的,還有一部分即使是老皇帝的貴妃也被他遣回了鄉,隻有百來個太監在宮内,維持着這座空蕩蕩的皇宮的運行。
“铮——铮铮——”铿锵琴聲不斷從紫宸殿中傳來。
厲隋懶散地躺在一處席墊之上,僅用一隻手撥弄那琴弦。
身邊,有一個小火爐正放在火爐上加熱,氤氲的水汽從其中升起,行成一條若隐若現的水霧,聚集在店内的梁上。
手邊放着茶葉,似要等着招待某個人。
“哒哒——”有人進來了,腳踩在地闆上,發出聲響。
厲隋這才将目光從琴上挪開,望着來人,一幅百無聊賴的樣子。
“陛下。
”來人行禮,聲音蒼老,正是上官彧。
“嗯。
”厲隋點點頭,示意上官彧在他身旁落座,随即親手為他泡起茶來。
今天的上官彧仍是着了一身白袍,撚着白須,半眯着眼睛,悠哉悠哉。
他近來心情還算不錯,雖然整個大唐朝都處于為老皇帝哀悼,舉國白绫的狀态,但他仍是會有閑心打趣厲隋兩句。
“老夫一路走來,見宮内一片冷清,不見女丁,還以為走錯了地方。
”說完,上官彧“哈哈”一笑。
正在泡茶的厲隋明白,這是上官彧正催促着他納後。
厲隋一言不發,靜默地為上官彧泡好茶,倒入茶杯,蘸幹杯底,輕輕地放到了上官彧身前,“我的事情,還不勞您老費心。
”
上官彧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點了點頭。
“陛下,過幾天中元節,正值祭祖,相關事宜可以提上日程了。
”上官彧對厲隋說到。
厲隋點點頭,“一切都交給您老安排。
”
“好。
”
“還有什麼事嗎?
”厲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自顧喝了起來。
此時,上官彧不再拂須,睜開眼睛,一臉嚴肅地說到,“近來,京城裡仍有些許動蕩,我與楚侍衛皆猜是突厥與晨暮餘黨,還請陛下多加小心。
”
“嗯。
”厲隋不置可否地點點頭,“還有呢?
”
“暫時沒了。
”上官彧說完,兀自喝了兩口茶水,清冽甘美,不亞于他最愛的那壺清酒。
“嗯。
你先退下吧。
”厲隋擺擺手,讓上官彧這麼下去了,隻留下他一個人在這偌大的宮殿裡沉吟。
……
厲隋的膝上正擱着一柄長劍,修長的手指輕輕地附在泛着寒光的劍身之上。
午後的陽光照進殿中,折射出道道光影,散落在房間的每處角落。
秋季的下午一閃而過。
“哎——”夕陽西下,望着斜陽,厲隋不住歎息,透過宮門,遙望遠方天際,火紅的火燒雲美的凄涼。
無錯
眼裡閃着淚光,厲隋輕聲喚了一句,“父皇……”他并非不願将聖旨公開,隻是那老皇帝堅決不讓……
那天夜裡,厲隋被帶進了這大内,魏明淵領他見了那已永遠閉上眼睛的厲如晦,一代枭雄,臨死之前甚至來不及與他最喜愛的小兒子見上一面。
魏明淵告訴了厲隋老皇帝是怎麼死的。
原本,老皇帝準備趁厲晨暮私自歸來之際将他拿下,不說處刑,最起碼将他治住,扔進獄中。
可誰知厲晨暮先行一步,親自拜訪,送上早已做過手腳的禮物,以為老皇帝不會發現其中的貓膩。
當時,老皇帝也确實未曾察覺厲晨暮竟喪心病狂到了這種地步——往禮物中下毒,老皇帝食過厲晨暮獻上的禮物之後,雖表面上他依舊活的挺好,但暗地裡,他隐隐察覺到了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于是,他派人檢查,果然給他查了出來。
可是,等到厲隋與葉錦羽兩人來拜會之時,他已無多餘的氣力去接見他們。
忍耐着提筆,顫顫巍巍之中留下了自己的旨意。
至于招來魏明淵進入宮内,就是為了安排後事……
聽完魏明淵的講述,厲隋便下定決心捉拿厲晨暮,可誰知看過老皇帝的聖旨之後,對于老皇帝的旨意,他更加驚訝,那是所有人都未曾料想的安排,也許隻有魏明淵能隐約猜到一星半點。
可厲隋不能說,随着自己的心意去做,這是老皇帝最為堅決的要求,望着那“熟睡”的人兒,厲隋在戰場上本已冰冷的心,冰封在心底的溫暖又重新解凍,熱乎起來,眼底不自覺積蓄起了眼淚。
那天晚上,他是含淚去追捕厲晨暮的,忽略了葉錦羽,卻沒料又出了這種岔子。
近來事多,件件傷心,可謂是“不思量,自難忘”。
……
“啪——啪——”不絕于耳的鞭聲怎又萦繞在葉錦羽的夢中,而那鞭影重重之下,那張蒼白的面龐再一次映入了他的夢中,與夢中他的臉龐貼近,一朵黑色的桃花悄無聲息地盛開。
“白沫!
”葉錦羽忽然從床上坐起,嘴裡喘着粗氣,隻覺得腦中有一根神經被無形的手所牽扯,拽的他頭疼欲裂。
“呼——呼——”深深地呼了兩口氣,葉錦羽才感覺到了片刻的安甯。
血色,呐喊,以及獄中那不知名老者的說道,清晰如同刀刻般呈現在他的腦海之中。
陰謀、詭計、勾心、鬥角……原本那些本不應該出現在他眼前的事物一點點的都闖入了他的視線之中。
何事是真?
何事是假?
一切的一切漸漸在葉錦羽眼中變的模糊。
原本,他認定的事物開始動搖,原本,他所不信的事物變的真實。
他有點想回到從前,夢醒,卻是一身殘傷……
晃晃腦袋,視線投向屋外,尚未天明。
靜默地靠在枕頭上,葉錦羽開始思量離去前的準備,有什麼好攜帶同去?
又有什麼會被他永遠地留在這座他生活了二十年卻仍舊陌生的城市。
過往的人生,如夢中煙雲,虛幻中帶了一層迷離。
而如今,大夢初醒,又好像仍在其中……
“白沫……”葉錦羽漸漸開始對遇見過的人辨不清了,而首當其沖的竟是白沫,這是他也沒有預料到的思緒,突兀、無理卻又那麼命中注定……
從寒冷到溫暖。
白沫與他的交集并不算太多。
短暫的獄中歲月,白沫是他葉錦羽遇到的第一個人,也是他即将離去之時,閉眼之前的最後一人。
滿身的傷痕雖不是由他造成,而那朵永遠的黑桃卻是拜他所賜。
如今回想,應是有怨,葉錦羽卻總是會念到他那權當施舍,聊勝于無的一絲溫柔。
他也不知那是何種心境,一切都是如此無所來由,令人想不通。
在這迷茫的躊躇中,葉錦羽在這清晨未明的房間裡,心情慢慢恢複了平靜,暗自卻有了個荒唐的想法,而他也要那麼去做……
用過早膳。
今天的厲隋來的比以往晚了一些。
來時步履淩亂,不斷地揉着眼睛,走路虛浮,似是昨晚沒睡好一般,而這也确實是這一切的原因。
“厲隋。
”葉錦羽朝厲隋行禮,一如既往的恭敬。
厲隋擺擺手,對他笑了笑。
在葉錦羽面前,厲隋從來沒有不振的一面,除開那次醉酒。
“今天可曾好多了?
”厲隋詢問,也不知是指葉錦羽的身體,還是指他的精神。
“好多了。
”葉錦羽回到,說罷,還對着厲隋露出了一個微笑。
秋風依舊蕭瑟,黃葉,枯草,厲隋卻想道這晴空勝過春朝。
碧藍的天空上,流雲朵朵。
每隔一段時間,總有那麼幾隻南飛的大雁排空,讓人不再回想那幾日前連綿不斷的陰雨,以及那些傷心的事情。
“近來遊園着實無趣。
”厲隋與葉錦羽并肩而行,邊走邊這麼抱怨,葉錦羽也跟着點頭應和了兩聲。
“想聽箫嗎?
”厲隋出言問到。
“嗯。
”
厲隋取了那随身攜帶的一支竹箫,緩緩地登上了園中最高的一處小亭,越過那被漆成了紅色的木制欄杆,獨身屹立在那秋風瑟瑟之間。
其實,這時的秋風也不再狂躁,反而乖巧地安靜下來,似為了不打擾厲隋吹奏,又好像在期盼着他的開始,和厲隋身後的葉錦羽一樣,手肘撐着欄杆,下巴擱在手掌上,仰着頭,目不斜視地看着那上方金色衣擺飄飄,當真,人如玉,世無雙。
“嗚——”箫聲起,卻并未有世俗秋季常有的悲涼之感,而是屬于那種直抒胸臆,一起聲便吹出了自己大好的心情。
開始時,箫聲輕快跳躍,如同金色夕陽之下,百鳥歸林,驚落殘葉,而那殘葉又鋪了滿地,猶如金毯,美麗而又華貴,卻又不流連與肅穆,反倒有一種唯美的歡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