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隋走向葉錦羽,俯身,将手上的佩玉仔細的挂在了葉錦羽的腰帶之上,起身,對着他說:“君子如玉。
”
葉錦羽伸手摸了摸那置于腰際的一抹溫潤,心裡卻談不上那麼高興,也不知道為什麼,雖然他還對厲隋笑着。
“怎麼樣?
還喜歡這裡嗎?
”厲隋問葉錦羽,這也給了他一個機會,正好問問這裡是何處。
“這裡是?
”葉錦羽反問。
“為你新建的别居。
”
不敢想象。
即使是從厲隋回長安的那天開始算起,想在短短時間内修成這麼一處宅院也是天方夜譚。
“很早就開始做了,原本是準備給自己住的。
”厲隋笑着這麼解釋道,可有誰知道為在這幾天之内完工,厲隋再次破了這長安的規矩——夜晚宵禁。
可現在的長安城内,他厲隋便是規矩。
“嗯。
”葉錦羽點點頭,“謝謝。
”
等到厲隋擺擺手說過“不用謝”之後,他便轉身欲走。
“不多看會花嗎?
”身後,厲隋問到。
葉錦羽朝如馨揮了揮手,示意她繼續帶路,然後回頭對厲隋笑道:“恕小弟此刻尚未用早膳,要不皇兄與小弟一起?
”
雖然厲隋早已用過早膳,但他還是跟着葉錦羽一起來到了用早膳的房間裡。
如馨領他們進來之後便乖巧地站到了一邊,而葉錦羽和厲隋各尋了一個位置。
偌大的圓桌,隔着各式糕點,兩人面對而坐。
“謝皇兄好意,為小弟準備了如此多的吃食。
”葉錦羽拱手,厲隋笑了笑,示意他快吃。
拿起碗筷,葉錦羽就準備開動,卻見對面的厲隋遲遲沒有動筷,心生疑惑,“皇兄怎麼不吃?
”
厲隋這才好似後知後覺一般,拿起碗筷。
兩人一起吃了起來。
清早,他們的胃口都不算好,隻是百無聊賴地夾了兩筷便說着“吃飽了”,接連放下了筷子。
兩人心照不宣,又一起出去賞起園中景緻了。
走到一處涼亭,正值巳時,風和景明,波瀾不驚。
涼亭建于一條小溪之上,溪上有小橋,以供人們來到涼亭之中。
兄弟二人移步至此,雙雙坐下,喚了如馨為他們泡來了一壺紅茶,一邊就這亭中的棋盤棋子下起了棋。
作為縱橫十九道的高手,厲隋在京城中,下棋實力堪稱一流。
而作為熟讀詩書的“太子”,葉錦羽的棋力也弱不到哪裡去。
拈起一枚黑子,厲隋先占了天元,按理來說,“金角銀邊草肚皮”,即使是新手也不會下出這般“目中無人”的招數,可偏偏厲隋犯了這樣的錯誤。
并非無心,而是為了等葉錦羽一手。
葉錦羽照常站了一個“金角”,厲隋立馬貼了上去。
局面尚未打開,這盤棋便像兩個人纏鬥之姿扭打在了一起。
如沒下過幾盤圍棋的臭棋簍子,着眼于眼前一城一池的得失,一處戰陣的攻殺。
但已谙得些許世事的葉錦羽清楚,厲隋是在等他先行說話,而葉錦羽确實是有話可說,可他無從啟齒,他總認為現在還沒到時候。
兩人之間的棋越下越快,越下越緊促,幾乎是剛一落子,對方的棋子便落了下來,不給人一點思考和喘息的餘地。
盡管雙方各自都在不斷地走漏一兩步好棋,但他們都好似不曾在意。
不出多時,這盤棋便落下了帷幕。
白棋險勝,而黑棋惜敗。
但現實中的情況恰恰相反。
葉錦羽開始不自覺地手攥衣角,顯得有些惴惴不安,而厲隋悠哉悠哉地端起紅茶,輕輕地抿了一口。
放下茶杯,厲隋對着厲俊辭道:“有什麼事,還是說吧。
”
……
葉錦羽開口,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我……我……”思量再三,一鼓作氣,他還是把自己内心真實的想法說了出來。
“厲隋……把我封出去吧。
”他低聲對厲隋說到,心情複雜,以至于不經意間咬掉了嘴唇上薄薄的一層皮。
未有出聲,厲隋再次舉起那杯清茶抿了一口,放下茶杯,輕聲詢問,“想來九九已經想好自己的封地了……說吧,我封給你。
”
葉錦羽欣喜,卻沒注意到厲隋無意顫抖的指尖。
起身,葉錦羽朝厲隋拱手行禮,開口說:“小弟偏愛水鄉,還請厲隋封我一江南甯王。
”
厲隋點了點頭,還是沒有說話,面無表情,直直凝望前方的眸子讓人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嗯……”架起雙手,托住下巴,看厲隋這幅樣子,他是開始好生思量起這件事了。
“這樣吧。
”到最後,即便是在這小園裡兜了三圈,厲隋還是未有定奪,懷着歉意朝葉錦羽笑道:“我想好之後再來告知皇弟可好?
”
葉錦羽報以一笑,一樣點頭同意了。
不多時,兩人的茶便喝的寡淡了。
厲隋率先起身,一蕩衣擺,就準備離開。
萬書樓
“厲隋你不再多坐一會嗎?
”葉錦羽身上傷口尚未愈合,行動自然沒厲隋來的靈便,起身相随也是慢了許多。
厲隋點頭,漫步朝府外走去,“宮中事務繁多,還是不坐了。
”
兩人一起來到府門處,厲隋未曾進府的下官已經為他備好了馬車,是個身着朱紅衣袍的太監服侍他,卻再不見他帶進長安的那隊士卒的任何人了,厲俊辭當時隻是簡單地認為他們沒有被厲隋帶來而已。
厲隋緩緩上了馬車,站在府門外不出五米的位置,葉錦羽躬身作揖,笑着送别,“厲隋慢走,我還沒恭祝你榮登大寶,失敬失敬。
”
厲隋默然點頭,一腳蹬上馬車,鑽進車廂,拉上帷幕。
葉錦羽再不見他的臉龐,眼瞧着厲隋這麼走了。
車廂裡,厲隋的臉色漸漸難看起來;回過身,葉錦羽也收斂起了臉上的笑容……
接下來的幾天,厲隋時不時都會來葉錦羽的這座府邸探看,卻再沒提關于封地的事,葉錦羽每次也好生與厲隋共遊此間庭院,盡管多次遊覽,但兩人始終未曾提起換個地方。
這幾天來,葉錦羽别的未有發現,倒是察覺到了府門處的異樣。
每當他快要走出府門之時,那看門的士卒眼神就開始變的不善,這是以前的他所不曾會注意的。
他與厲隋心照不宣,倒是誰也未曾招惹到誰。
……
一日早晨,葉錦羽起床,厲隋依舊照例來到了他這片小小的天地,過來“噓寒問暖”。
用過早膳,兩人又照例在院子内遊玩。
秋色盡管明朗,但賞了又賞,難免無味。
而兩人之間卻又是不敢相互“怠慢”,雙雙繃緊自己,正身行走。
近幾天來,葉錦羽被府内人看照的很好,傷口處的結痂已經開始脫落,除了某些受損的筋骨,其餘地方已經察覺不到疼痛。
而且長期居住在這小小的一方,葉錦羽也并沒有感到太過沉悶。
自從他在這裡醒來之後,便和如馨熟絡起來。
蹦蹦跳跳的侍女總是會忘記自己卑微的身份而和厲俊辭瘋鬧,而他也不惱,總禁閉在一處,被如馨這麼一喧騰心情倒也舒暢了不少。
“近來好些了嗎?
”這是厲隋每天必問的一個問題,讓葉錦羽已經辨不清這到底是出于他真實的關懷,還是僅僅隻是習慣。
他也同樣照例點頭,沒有出聲,這就算是回應了。
昨天剛下了一場細雨。
此時雨停,二人共步其間,帶着踏過淺水的“哒哒”聲,鞋子不時還帶起一大片水花,濺到小園香徑邊的花草之上,總打的那些柔弱的花草一陣亂顫。
“厲隋,其實你不用每天來的。
”葉錦羽輕笑着,側過頭來,眯着眼看厲隋,似乎想從他的臉上看出些什麼。
而身邊的厲隋好像未有察覺,既沒扭頭,也沒轉身,雙眼平視前方,柔和的面龐、舒展的眉頭顯示不出太多的情感。
“哎。
”過了一會,厲隋才像後知後覺般歎了一口氣,對着葉錦羽說到,“我父皇已然仙逝,令堂葬身火海,你又逢此大難,我怕你心情不好。
”
母親已死,這是葉錦羽來到這處府邸第二天時得到的消息,聯想那天漫天火色,他一下子明白了事情的始末——母親是烈火焚身而死的,連同自身所居住的寝宮與侍女,一切,被燒的連渣都不剩。
當時,他躲進房中,沒讓人看見他發紅的眼眶,低聲的啜泣,不敢喧嘩,那一刻,葉錦羽才真正明白自己不再是那個可以任性的太子……盡管當朝皇帝是他親愛的厲隋,可那又如何……
事後,他問過厲隋關于父母的事。
“皇帝叔叔是怎麼死的?
”“母親宮内着火為什麼沒有及時撲滅?
”……一連串的問題被正沖動着的葉錦羽問出,但他沒問,“為什麼皇帝叔叔遺诏未曾昭示天下?
”關于這一點,他不敢問……
“我……我還好。
”葉錦羽哽咽着說着,沒有流淚,卻在不經意間紅了眼眶,隻感覺眼睛旁邊,酸酸的,很不舒服。
厲隋側頭看向葉錦羽,眼睑下垂,眉毛不住地顫動,卻說不出什麼話來,隻發出一聲長歎。
兩人又并肩走了許久,直到天空中再次飄起了小雨,他們快步來到了府内連接各個房間的長廊上躲避。
雨,越下越大,如不出所料,這場雨過後,京城内的小池塘通通都會溢出,又有一大批乞丐将染上風寒,各家點起燈火,最熱鬧的當屬那一排排酒樓,而那其中有一閣獨樹一幟,其名——牡丹。
擺擺衣袖,葉錦羽沒來由地朝厲隋拜去,躬身,手至上而下,到了膝蓋才緩緩擡平。
“這是何意?
”厲隋詢問。
一聲驚雷,天空中的雨由小轉大,急促地打在長安城内的每處青磚、紅瓦、白牆之上,連帶着院内那開的正歡的木槿一同被摧殘。
葉錦羽沉聲,再次說出了自己的要求,在厲隋看不見的低着的臉上,有一滴淚劃過葉錦羽的面龐。
“我,葉錦羽,乞一江南甯王!
”
“就算是厲家給我葉家最後的恩賜吧……”
“我,葉錦羽,乞一江南甯王!
”
……
“轟隆隆!
”天空中,陣陣雷聲挾帶着閃電劃破那烏雲。
臨近中午,卻已是狂風大作。
急雨落下,那雨滴已不似流型,反倒化為初春一般的狹長的一線,打在人身上,宛如針紮。
聽聞此言,又是此言,厲隋的睫毛輕微的抖動了兩下,轉過身去,背對還未起身的葉錦羽。
但厲隋知道——背後,有一個人正目光炯炯地盯着他,期盼着他來給出一個答案,而這個答案,那個人不想失望。
一陣寒風穿堂而過,吹起兩人的衣擺,吹鼓兩人的衣衫,同時将絲絲的水汽打在了他們的臉上。
葉錦羽不經意地吸了兩下鼻子,厲隋也控制不住地閉了閉眼睛,蹙起眉頭,默然在這冷風冷雨中站立了好大一會,再回頭,卻見葉錦羽尚未起身。
“看來他心意已決……”厲隋心想,沉吟了好大一會,才從嘴中擠出了一個字,“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