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陛下下旨召見夫人。
”
林書平來到劉诏身邊,悄聲說道。
劉诏眉頭輕蹙,“知道原因嗎?
”
“據說陛下擔心城外的流民,故此召見夫人詢問具體的情況。
”
劉诏緩緩搖頭,“城外流民的情況,問戶部是一樣的。
皇祖父這個時候召見小玖,恐怕沒那麼簡單。
”
林書平悄聲說道:“公子,陛下會不會是在觀皇孫?
”
“不許胡說。
”
林書平連忙請罪,又偷偷看了眼門外,沒有人偷聽。
他又說道:“公子不這麼想,不等于其他人不會這麼想。
夫人的本事在衆多皇孫妻中首屈一指,陛下對夫人,一直都比較看重。
如今非常時刻,陛下突然召見夫人,難道就沒深意。
”
劉诏盯着林書平,“就算有深意,你也得将你的猜測藏起來,不露任何痕迹。
”
公子的目光好吓人。
林書平哆嗦了一下,“老奴謹記公子教誨。
”
劉诏又說道:“去外面看着,别讓人進來。
”
“老奴遵命。
”
兵部衙門人來人往。
劉诏坐在簽押房内,猶如老僧入定,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
顧玖一路順利來到興慶宮,經過通報,這才跟随内侍前往寝宮參見天子。
早就知道天子中風偏癱,等親眼見到,才發現天子的情況比她猜想的還要嚴重些。
“孫媳叩見陛下!
”
“免禮。
起來說話。
”
“謝陛下。
”
顧玖站起來,頭微微低着,以示恭敬。
眼角餘光則留意着天子的動靜。
天子的右手動彈不了,也就無法批閱奏章,隻能讓人代筆。
不過聽聲音,天子說話還算清晰。
比傳聞中說話含糊的情況好了不少。
看來太醫院的太醫們都拿出了真本事替天子調理身體。
“南城門外現在什麼情況?
”
天子語氣平緩地問道。
顧玖微微躬身,“啟禀陛下,一切都按照計劃進行。
目前有一半的流民已經搬進了新房。
剩下的一半流民,過完這個冬天,最遲明年三四月份就會全部搬入新房。
”
“哦!
你讓朕很意外,朕沒想到事情會進展得這麼順利。
你不僅解決了流民的吃飯問題,還讓他們住進了新房。
了不起!
”
“托陛下洪福,流民們才有機會住上新房。
”
天子想笑,卻笑不出來。
他呵呵兩聲,自中風以來,難得高興了一回。
“你很有本事。
”
顧玖一臉誠惶誠恐,“孫媳隻是運氣比常人好一點。
”
天子招手,“你靠近些,讓朕好好看看你。
”
顧玖心頭生出怪異的感覺,下意識擡頭看向天子。
天子目光和藹。
她又朝陳大昌看去。
陳大昌站在床邊,像是一根木頭,陛下不需要他的時候,他會自覺的減少自己的存在感。
顧玖深吸一口氣,緩步上前。
“再靠近一些。
”
顧玖繼續往前,一直走到離龍床兩步遠的距離。
這是一個相對而言,還算安全的距離。
天子擡着頭,渾濁的目光,在她臉上搜尋,似乎是想發現點什麼。
緊接着,顧玖就聽到一道送命題。
“你可想過,等新皇繼位,南城門外的項目要怎麼辦?
”
顧玖大驚失色。
就連冷靜克制地陳大昌也微微變了臉色。
顧玖口幹舌燥,“陛下洪福齊天,一定能長命百歲。
”
除此之外,任何回答,都是送命。
天子努力地笑出來,“看來你也很清楚,南城門外項目能順利進行,都是因為有朕在替你撐腰。
等到哪一天,朕不在了,新皇繼位,未必肯給你機會讓你繼續經營南城門外。
”
顧玖冷汗津津,她猜不透天子将窗戶紙捅破的深意。
是在考驗她,還是在看她笑話。
“你别怕,朕沒打算吓唬你。
”天子突然安撫起顧玖。
顧玖此刻感覺很怪異。
這不是她印象中的天子。
印象中的天子,哪會管他人死活。
“多謝陛下。
”她适當示弱。
天子喘了一口氣,繼續說道:“南城門外,被你經營得很好。
幾萬流民能夠得到妥善安置,這是大功一件,任何人都無法抹殺你的功勞。
不過以防萬一,朕還是要提前做點準備。
”
顧玖心中惴惴不安。
她偷偷看了眼陳大昌。
很顯然,陳大昌事先也不知道天子會聊得這麼深,簡直是毫無顧忌。
“你對南城門外有什麼想法,盡管提出來。
”
顧玖深吸一口氣,“南城門外,全憑陛下做主。
”
“哦!
你就不擔心朕百年之後,新皇為難你,不準你繼續經營南城門外項目嗎?
”
顧玖說道:“為了經營南城門外,孫媳集資了幾十萬兩,又從少府錢莊借貸了三百萬兩。
如果宮裡有人不讓孫媳繼續經營下去,幾百萬的借貸,孫媳百分百還不上。
”
“你拿錢威脅人,未必管用啊。
”天子似乎挺高興。
或許是因為顧玖沒耍花招,一直都在說實話。
顧玖躬身說道:“除此之外,城外幾萬流民要如何安置,就該輪到朝廷發愁。
”
天子點點頭,“對于朝廷官員來說,流民是最令人厭煩的事情。
他們巴不得流民即便餓死,也是餓死在家裡,别給官府添亂,别出門逃荒制造事端。
然而沒人願意等死,老百姓在家鄉活不下去,就隻能逃荒做流民。
以往逃荒到京城的流民,每天就靠一頓稀粥吊着命。
等到開春天氣暖和後,官府強制将他們驅趕。
年複一年,都是這麼過來的。
這期間有多少流民死于疾病饑餓,無人關心。
是你,改變了這種現狀。
”
顧玖誠惶誠恐,“孫媳要建房,需要大量的勞力。
那些流民中有很多青壯勞力,浪費可惜了。
”
天子贊許地點點頭,“你說的對,放着那些青壯勞力不用,坐視他們上山為匪,不僅是浪費更是敗壞江山社稷。
你能将流民中的青壯勞力組織起來,叫他們安分守己,很了不起。
”
“孫媳沒陛下說的那麼好。
孫媳隻是恰逢其會,做了該做的事情。
”
在天子面前,顧玖還是要謙虛一點。
天子笑了笑,“以防萬一,朕打算提前在南城門外設一個縣,你有什麼想法盡管說來。
”
顧玖心跳加速,手心冒汗。
來了,來了!
終于要在南城門外設縣。
她深吸一口氣,盡量平靜地說道:“陛下真要在南城門外設縣,孫媳隻有一個要求。
”
“說!
”
“孫媳希望由我推薦的人出任這個縣的第一任縣令。
南城門外項目還要繼續下去,孫媳不希望有人掣肘。
”
天子笑了笑,“你倒是一點都不掩飾自己。
”
顧玖低頭說道:“在陛下面前,孫媳不敢耍花腔。
”
天子問道:“你想推薦誰出任第一任縣令?
”
顧玖深吸一口氣,壓抑着情緒,盡量平靜地說道:“孫媳推薦族兄顧喻出任第一任縣令。
”
“為何推薦他?
”
顧玖鎮定地說道:“他有舉人功名,多年來一直跟随在家父身邊曆練,對于民生經濟十分了解。
處理小民糾紛,同樣經驗豐富。
以他的學識才幹,他做不了朝廷高官,但他絕對是縣令的不二人選。
沒有人比他更适合這個位置。
”
“哦!
他如今在哪裡?
”
“他現在在戶部當差,八品小吏。
”
天子笑了笑,“八品小吏,出任七品縣令,也不算驚世駭俗。
你推薦的這個人,朕會考慮。
”
顧玖難掩激動,“孫媳替族兄顧喻謝謝陛下。
”
“别高興得太早。
南城門外設縣,許多人都盯着縣令的位置。
你那族兄,區區舉人功名,除了經驗豐富外,并無别的優勢。
”
顧玖忙說道:“這些孫媳都清楚。
故此還需陛下費心。
”
天子盯着她,“你就确定朕會幫你?
”
顧玖眨眨眼,“相信陛下也不希望南城門外流民安置半途而廢。
而且随着京城的消息傳遍全天下,未來,還會有越來越多的流民湧入京城。
沒有孫媳,這些流民就會像過去那樣,每天一頓稀粥吊着命,開春就被驅趕,要麼死要麼落草為寇,為禍地方。
”
天子呵呵兩聲,“你倒是一點都不謙虛。
”
顧玖忙低着頭,“孫媳隻是實話實說。
”
天子揮揮手,叫伺候的人都退下。
陳大昌面色驚疑不定。
“退下!
”天子有些不耐煩。
陳大昌帶着人,急忙躬身退下。
天子此舉何意?
隻留诏夫人一人在寝宮說話,天子要說什麼?
難道是要交代身後事?
還是說事關立皇儲?
陳大昌腦中各種念頭轉動,心裡頭有隐憂。
天子将他趕出去,獨自留人說話,這是極為少見的。
他隐隐有些不安。
同樣不安的人還有顧玖。
天子何意?
留她一人要說什麼?
她現在離開還來得及嗎?
千萬别給送命題啊!
她隻有小命一條,真不想死。
她還盼着能夠長命百歲。
“陛下?
”
“不用慌張,朕隻是有些話想說。
”
此刻,天子就是一個病弱的老頭。
什麼天子威嚴,完全沒用。
“你坐着吧,站着累。
朕擡着頭看你也覺着累。
”
“多謝陛下。
”
顧玖在床邊圓凳上坐下,格外端正。
天子喘了口氣,今兒說話說得有些多。
“這麼多皇子中,你認為誰适合繼承大統?
”
顧玖:“……”
都說了不要給她送命題,這種要命的問題,她哪裡敢回答。
她又不是活膩了。
她一臉惶恐,“立皇儲事關江山社稷,百年國運。
孫媳一介婦人,哪裡能議論此事。
陛下不如召集朝臣一起商量。
”
“無妨!
現在沒有第三個人在,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朕恕你無罪。
就算你說立甯王為皇儲,朕也理解。
”
天子目光期待地看着顧玖。
顧玖壓力山大,“孫媳不懂國家大事,不知道誰适合繼承大統。
”
“哦?
朕怎麼覺着你沒說實話。
”
“孫媳說的确實是實話,孫媳不敢欺瞞陛下。
”
天子笑了笑,“朕想聽你真正的實話。
”
顧玖低着頭,這種要命題,她哪裡敢說實話。
“你不說實話,朕豈能放過你。
”
天子突然加重了語氣,似是威脅。
顧玖感到委屈。
“陛下真想聽孫媳說實話?
可是實話并不動聽。
”
天子努力做出一個微笑地表情,“朕活到今天,你以為朕還會在意話動不動聽嗎?
朕現在隻想聽實話,而非谄媚之語。
”
顧玖點點頭,“我知道了。
”
“那你肯說實話嗎?
”
顧玖斟酌了一下,說道:“孫媳對諸位王叔并不了解,要說誰适合繼承大統,心中并無答案。
這是真話。
”
“甯王呢?
”天子問道。
顧玖搖頭,“孫媳不确定王爺是否合适。
”
“聽你的意思,沒有一個皇子合适嗎?
”
顧玖點頭,“在我眼裡,沒有任何人适合繼承大統。
因為沒有人天生就适合做帝王。
”
天子笑了笑,“你這話說了等于沒說,你這分明是投機取巧。
”
顧玖一臉無辜,“這的确是孫媳的實話。
孫媳不認為有人天生就适合坐在那個位置上,都是後天培養出來的。
可是就算接受了後天培養,等到真正坐上那個位置後,依舊會出現這樣或是那樣的問題。
說到底,身為帝王,考驗的就是領導能力,平衡能力。
”
天子點點頭,“說的有些道理。
看來朕是個失敗的父皇,竟然沒能培養出一個合格的繼承人。
”
顧玖将頭埋得很低,感覺快要死了。
她竟然在天子面前說了這麼多大逆不道的話,天子不會秋後算賬吧。
天子盯着她,“矮個裡面拔高個,諸多皇子,誰最出色?
”
顧玖搖頭,“孫媳不知道。
”
她是真不知道。
她和諸位皇子們隔了一輩,一年到頭也就見個一兩面,話都說不上,哪裡談得上了解。
不了解又憑什麼做判斷。
她就覺着天子腦子一定是進水了,這麼重大的事情,問她一個門外漢,不合适啊。
要問也該問問文武大臣。
文武大臣們雖然都有私心,可是好歹和皇子們經常接觸,對皇子們的品性能力都有了解。
天子笑了笑,“你不知道嗎?
其實朕也不知道。
”
過去,天子以為了解每一個兒子。
而今,面對皇位傳承,必須盡快選定一個繼承人的時候,天子突然發現他對兒子們并不是真正的了解。
不了解,又該如何做選擇?
顧玖幫不了忙,隻能沉默。
天子也在沉默。
寝宮内,氣氛有些壓抑,讓她喘不過氣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子睜開眼睛,正眼看着她,“好好經營南城門外項目,一心一意做事,不要辜負朕對你的期望。
”
“孫媳遵旨!
”
“退下吧!
”
“陛下保重身體,孫媳告退。
”
顧玖躬身離開寝宮,徹底松了一口氣。
“回來!
”
顧玖渾身一抖,回頭望着天子。
明明就要離開了,天子又發什麼瘋,又叫她回來。
天子盯着她,“朕聽聞劉诏沒有納妾,是你的原因還是他的原因?
”
顧玖懵了一下,轉眼回過神來,鎮定說道:“可能孫媳的原因多一些。
”
天子皺眉,“是你不讓他納妾?
”
顧玖大膽的點頭,沒有否認。
天子好奇,“為什麼?
劉诏是皇孫,身邊連個妾室都沒有,實在是不像話。
”
顧玖深吸一口氣,鬥膽說道:“孫媳不讓公子诏納妾,是因為孫媳不允許有任何人威脅到我的孩子的利益。
庶子庶女都不行。
”
“你想得倒是挺美。
”天子意味不明地說道,“劉诏身份是皇孫,他不能沒有妾室。
”
顧玖說道:“如果公子诏非要納妾,那麼我會不擇手段,保證我和孩子的利益。
”
“你要如何不擇手段?
”
顧玖輕聲一笑,“我有錢,有錢能使鬼推磨。
我灑下大把的金錢,不信解決不了區區幾個女人。
”
天子笑了,這個笑容很自然,“你倒是自信。
退下吧!
”
“多謝陛下!
”
本書由首發,請勿轉載!